不過此時此刻,一切都已無關緊要,現在的她隻想回到玉淵,去見那個想見的人,和他在一起,不再猜測,也不再躲避。
為防宣軍發現王師南撤,玉淵城頭守衛並不比往日減少。火把亮光在城牆之下投落濃重的暗影,山野月色格外分明。子嬈回頭看了宣軍大營一眼,方要入城,忽然看到有道人影出城而來,月色下白裘青衫如此熟悉,竟然是子昊孤身一人,往宣軍方向而去。
子嬈心中微微吃驚,不知他何故深夜出城,獨自去敵營做些什麼,便這片刻耽擱,子昊已消失不見。她不及細想,當即施展輕功跟了上去。子昊武功原本便高出子嬈不少,黑夜中輕衣隱現,飄然神秘,子嬈跟得甚是辛苦,不過兩人始終隔著一段距離,倒也不曾被他發覺。隻見他來到宣軍大營,尋路而入,營中守衛雖多,卻因他身法太快,根本不知有人闖入,最多有士兵眼前一花,還以為是風吹火把,仍渾然不覺。
子嬈怕驚動敵兵,行動格外小心,但跟隨子昊到了離主營不遠的一處大帳附近,卻發現四周竟然無人守衛。深夜之中帳內仍舊燃著燈火,似乎知道有人會來,周圍安靜得異乎尋常。
子昊來到帳前,帳內忽然有人道:“王上深夜造訪,非有失遠迎了。”
子昊微微一笑,道:“看來你早知朕會來,安排得倒也周全。”
皇非道:“我一直在想王上究竟會做什麼打算,若是漏夜深談,總還是少些人打擾得好。”
子昊道:“不錯,朕也想與少原君再下兩盤棋,若有閑人在側,難免掃興。”
皇非哈哈笑道:“王上此言正合我意,棋已備下,何不請進?”帳簾一揚,子昊拂袖而入。子嬈在他二人說話時不敢靠得太近,過了片刻,才悄然來到帳後,隱下身形傾聽動靜。
帳中金燈獨燃,皇非倚坐榻上,身披裘衣,麵前案上一盤棋局黑白交錯,正在廝殺博弈的關口。子昊拂衣入座,掃了一眼棋盤,笑道:“局到中盤,形勢也該明朗了,一味糾纏下去,豈不浪費時間?”
皇非手把酒盞,似笑非笑地問道:“不知王上想走哪一步,應哪一劫?”
子昊隨手拈了一枚黑子,放入局中,“朕向來不喜拖泥帶水,有時候看起來混亂的戰局,其實也未必那麼複雜。”
皇非轉眸掃視,神情微微一動,道:“好個快刀斬亂麻,王上有什麼條件,不妨說出來聽聽。”說著拂袖一掃,一枚白子落上棋盤,跟著抬手斟酒,做了個“請”的動作。
子昊眼眸未抬,仍舊注視著棋局變化,淡淡道:“宣國的存亡。”
皇非眸光一挑,說道:“這樣昂貴的代價,敢問王上要用什麼來換?”
子昊道:“朕會解開你身上所受九幽玄通的禁製,助你恢複功力。除赤焰軍之外,北域外十九部所有兵力也將落到你的手中,這批勢力足以讓任何人裂土稱王,甚至重建一個楚國。”
皇非冷冷說道:“你在楚都之時便早已做好打算,想要利用我對付宣王,卻先與他合謀滅掉楚國,令我受製於人,再助你收複北域政權。真不愧是東帝,如此深謀遠慮,將天下諸國都玩弄於指掌之間。”
子昊隨手拈了一枚棋子,“那一指九幽玄通耗費了朕大半功力,除朕之外,當世無人再能解開。你應該能夠感覺得到,它會慢慢消耗你的真氣,助長自己的力量,時日越長,後果便越發嚴重。”
皇非冷哼一聲,“你怕我與姬滄聯手嗎?”
子昊唇畔含笑,不慍不怒地道:“少原君絕對不會對宣王稱臣,但皇非與姬滄卻可以是朋友。朕所欣賞的人並不多,夠資格做朕對手的人不是姬滄,而是他的敵人。”
皇非此時早已恢複從容,漫然向身後榻上靠去,問道:“但可惜王族氣數已盡,除了借屍還魂已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王上是否想聽聽九公主對我的提議?”
子昊目光微微一動,“子嬈?”
皇非挑唇笑道:“我原以為是王上的打算,所以拒絕了她。不過現在看來,卻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繼續以少原君夫人的身份,替我們雙方尋求重歸於好的機會。倘若如此,那我倒也可以答應王上方才的條件,王上以為如何?”
子嬈在外聽著,心頭無由跳了一跳。帳中卻是一陣寂靜,無聲無息的黑夜讓人隱約感覺到一種不安的氣息,隻是這短暫的片刻,卻似乎過了千萬年光陰那般長久。終於,她聽到子昊的聲音自帳中緩緩響起,“朕這一生做得最錯的一件事,便是答應子嬈入嫁君府,讓她離開了朕的保護。這樣的錯誤已經有了一次,便不會再有第二次。任何事情你我都有商量的餘地,唯獨子嬈,絕不可能作為交易的條件。”
那溫冷而熟悉的聲音穿過黑夜寒冬,一字一句清晰地傳入耳中,子嬈心裏突然像被一簇熾熱的火焰燒灼,既暖且痛,卻又無比的歡喜,一時之間竟沒有聽清他們又說了什麼,過了片刻才聽見皇非道:“那麼王上是下定決心,以王族的存亡為代價,與本君兵戎相見了?”
子昊淡淡道:“隻要宣國不再礙事,朕隨時奉陪。”
皇非哈哈大笑,笑聲飛揚高傲,聽起來卻極是暢快,“好極!本君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子昊拂袖一揚,棋盤上頓時陣局大亂,一道掌風向皇非迎麵擊去。皇非亦抬掌相迎,案旁燈火倏然熄滅,玄通真氣自子昊袖底源源不斷地送出,帳中再無半點聲息。一直過了小半個時辰,兩人間隔空閃爍的幽亮光芒漸漸消逝,月上中天,功行圓滿,子昊離開大帳,回城而去。
在子昊替皇非行功之時,子嬈悄悄抽身而去,先行離開宣軍大營,想在回城的路上等他。山中月色清冷,靜靜灑照曠野,子嬈穿過叢林,在一塊山石上坐下。微雪點綴下的山峰險壑映著月華反射出點點晶瑩的光芒,讓人覺得幹淨而清澈,一切都是那樣柔美。她頻頻望著回來玉淵的必經之路,雲袂隨風輕揚,長發拂過唇畔,這樣的等待似乎並不覺得漫長。她在想待會見到他,第一句話應該說些什麼,而他究竟會是怎樣的神情,微笑還是無奈。
一條溪流越過層疊的山岩向著玉淵城方向轉折而去,流水淙淙,澄澈見底。子嬈久等子昊不至,無意間回頭,突然看到那溪流中似有無數淡紫色的幽芒。月光之下,那些幽芒漂浮閃爍,星星點點,帶著些許詭異而神秘的味道,一直隨著溪水往玉淵城流去。子嬈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起身來到溪畔以手掬水,數點紫芒隨著流水漫入她的掌心,竟像是活物一般幽幽跳動。
子嬈眉心微蹙,當即沿溪而上,仔細搜尋,果然沒有多遠,便在溪水上遊發現一簇石堆,九顆幽暗的晶石按照特定的方位擺放,晶石浸入溪水,周圍泛著無數暗紫色的幽芒。而在石堆中心,赫然有條毒蟲被七枚金針釘在地上,蟲身不斷扭動,便有鮮血透入晶石深處,化作幽芒向著溪水下遊蔓延。
子嬈認得這是巫族一種特有的種蠱術,心中生出不祥的預感,繼續前行,不出所料又發現三處這樣的石堆,更加確定了之前的猜測,這是有人在向玉淵城施蠱。蠱毒通過溪水進入城中,輕則令人神誌昏迷,重則舉城軍民為人操控。隻要沾上這有毒的水源,整個玉淵城便會成為他人手中玩物,後果不堪設想。子嬈隨手毀掉最近的一處石堆,小心拿起一塊浸透鮮血的晶石,周身不由泛起一股涼意,這施蠱的方法除非是巫族長老級的人物,否則不會有人知曉,是什麼人想要控製玉淵,是針對王師,或是另有所圖?
正思量間,忽聞一陣極其輕微的破風聲向這邊接近,子嬈迅速閃身避向山林巨石背後。來人顯然武功極高,瞬間便到眼前,若不是她躲藏及時,當即便會撞個正著。那人在溪邊略微停留,便自石側向前掠去,隻見一抹青影自月下倏然閃過,快得幾乎令人看不清形貌。子嬈卻吃了一驚,隻因來人竟是子昊,但隨即想到他定也是發現溪水有異,所以一路追蹤下來,方要現身叫他,忽然對麵林中響起一聲奇異的呼嘯,一道紫色氣流,像是幽夜旋風,飛雪迷霧一般向著子昊迎麵卷來。
子昊身在半空,眉目微微一冷,旋身振袖,倏地向側拂出。那團紫霧被九幽玄通淩厲的真氣掃中,爆出一叢幽芒向著林中飄去,影影綽綽現出個窈窕美豔的紫色身影。一抹輕紗在勁氣卷起的夜色中輕輕飄蕩,那人麵容若隱若現,隱藏在重紗輕霧之間,似乎令人聯想起無盡美好的事物,卻偏又充滿著莫名的誘惑和挑逗。
子嬈在來人現身時,便一動不動地站在石後,甚至連呼吸都屏住。子昊衣袖飄然,落在對麵一塊岩石上,清冷的目光掃向來人,徐徐說道:“是你。”
那紫衣女子一聲輕笑,聲音似是冰冷,又似嬌柔,“我道是誰壞了我的蠱術,原來是東帝駕臨。”
子昊平靜的眼中隱約掠過一絲輕波,“婠夫人,多年不見了。”
“婠夫人”這三個字清楚地傳入子嬈耳中,仿佛鋒利的尖刃一路穿透血肉劃向心口。子昊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冷漠,甚至有種淡淡的寒意。子嬈知道他很少會用這種態度對人,即便平時他給人的印象總是平靜而淡漠,但絕不是這樣冰冷的感覺。
這巫族蠱術的施放者已經顯而易見,婠夫人仍舊是她的母親,卻也是害子昊受了二十年藥毒之苦的罪魁禍首之一,更加處心積慮想要顛覆王族,奪取帝都至高的權力。她能從子昊的語氣中聽出恨意,當他不喜歡一個人時往往就會出現這種令人不安的冷漠。如果這時候她現身相見,子昊又會怎麼想,會否相信她和這蠱術全然無關,而她又如何能說自己和婠夫人毫無關係?
婠夫人輕移蓮步,沿著幽芒瑩瑩的清溪走上前來,兩道鋒利的眼神隔著輕紗,細細打量子昊,說道:“原來你的九幽玄通已經到了如此境界,怪不得那丫頭著急要找岄息。不過就算岄息不死,怕也沒什麼辦法救你一條性命了。”
子昊看住月色下煙視媚行的女子,冷冷道:“子嬈的身世是你告訴她的。是否你故意設計令子嬈親手殺了岄息?”
婠夫人道:“是又怎樣?原來你早就知道,居然還能容她這麼久。”
子昊點了點頭,“那麼這世上除了朕之外,便隻有你還知道此事的真相了。”
婠夫人道:“這件事情知道的人本就不多,歧師死了,岄息死了,這個秘密我若不說,恐怕當真再沒有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