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陵將手中卷筒呈上,沉聲道:“公主,少陵關八百裏飛馬急報,宣國大軍跨越七城進攻王域,現在連下數城,直逼關前。如少陵關不保,關內十三連城勢將危矣。”
離司啊的一聲輕呼,戰報上血紅的痕跡驀地衝入眼中。
宣國先鋒騎兵於昨日黎明犯境,破和音,下長阜,取百侯,直入瀚海。一日之內,三城守軍全軍覆沒,百姓盡遭屠殺,城毀人亡。
是夜,宣軍截斷方盤古道,以壓倒性的兵力突襲修武重鎮,同時分兵南下,控製溈江上遊風汐渡,少陵關兩麵援軍同時斷絕。
今日淩晨,五萬宣軍兵臨關下,水師戰船溈江取道汐水,兵分兩路成合圍之勢。少陵關守將憑借雙峰天險擋下宣軍兩番強攻,但卻付出了慘重代價,關內守軍折損近半。
子嬈抬眼掃過戰報,令人心驚的並非那些已由蘇陵簡單陳述的情況,而是金筒上斑駁的裂痕與血跡,雖然已經幹涸,但仍舊能讓人從中感覺到殺戮與死亡的氣息。少陵關守軍顯然是在激戰之中送出消息,匆忙程度可見一斑,所有這一切都顯示出赤焰軍的迅疾強悍以及邊關危急的戰況。子嬈隨手合上戰報,淡淡道:“少陵關勢將難保,即便立刻調軍增援,也是為時已晚。”
她道出不容置疑的事實,四周頓有片刻安靜,跟著叔孫亦說道:“無論如何,我們必須立刻奏請主上定奪。離司姑娘,軍情緊急!”
“可是,主上說過不見任何人……”離司卻沒有移步,叔孫亦再次催促,她也隻是搖頭,隻因她心中清楚,主上這次毒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嚴重,雖然已經穩住病情,但任何操勞都會迅速耗盡他本便時日無多的生命,再沒有什麼藥物能夠延緩,也沒有人能夠挽救。可是她不敢道出實情,否則便會像敵軍壓境一樣引起莫大的恐慌與混亂,麵對眾人的催促,隻好求助似的看向子嬈。
飛雪凜凜,在風中卷向瓊階雕欄,一陣陣急促淩人。子嬈掃了階下眾人一眼,突然開口,“如果離司不肯前去通報,你們打算強行入內嗎?”
她話語之中有股冷清的意味,眼神亦如薄冰,令得人人心頭微凜。“此事非同小可,不能不報王上知道……”且蘭話說一半,卻被她打斷,“王兄既然說了不見任何人,那便不必打擾他休息。”她輕揚鳳眸,掠向一直沉默不言的墨烆,“墨烆,傳我令旨,即刻調五百禁軍封鎖長明宮,除離司之外,若有人未經許可擅自入內,予禁軍先斬後奏之權,無論何人,事後概不追究。”
墨烆不由一愣,隻見她輕輕揚袖一揮,禁宮影奴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雪簾之後,向那殿前修魅的背影單膝跪下。子嬈頭也未回,“我以王族之主的身份命令你們,守護長明宮,寸步不離。從現在起,若有任何人驚擾了王上,你們便以命領罪。”
“影奴謹遵公主令旨,必以此身護衛長明宮!”
所有影奴低頭領命的同時,墨烆亦撫劍下拜,一句不問,轉身傳令。
且蘭驀然回頭,王城禁軍應聲調動,數列金袍侍衛跨越殿階包圍寢殿,冰戈長戟在雪階之上迅速劃開一道森嚴的界限。禁衛軍肅殺沉重的腳步聲傳向四方,卻又在瞬間同時止息,那種突如其來的安靜,就連風雪亦為之一窒。
片刻之間,作為帝都中樞之地的長明宮便被重兵封鎖。叔孫亦與靳無餘皆已手按劍柄,且蘭尚算鎮定,但袖中兵刃也已入手。離司跟在子嬈身後,煞白的麵容顯示出她心中的緊張。墨烆仍舊沉默,卻像一柄鋒冷的利劍,守護在殿階之前。
所有人中唯有蘇陵,未改謙和容色,隻是抬頭望向殿前衣飛發揚的身影。雪飄不止,仿佛再見當年昭陵宮前,同樣是不得一見的帝王,同樣是豔絕帶煞的女子。昔日昔時,一句殺伐,血染深宮,江山換顏。此時此刻,雪階盡頭隻身獨立的九公主,那般肆意無忌的神容,幾乎令人不敢逼視。
子嬈注視蘇陵,她知道他們每個人心中所想。兵圍長明宮,在他人眼中無異於一場突發的宮變,就像多年之前鳳後囚禁襄帝一樣,女主擅權,將會成為來日史書之上她名下無法抹去的一筆,然而她不在乎。
不在乎春秋功過是非評說,也不在乎自己真正的身份。那些一路而來她以為永遠無法跨過的東西,那道原本橫亙於他們兩人之間的深淵,在見到他後方才發現,原來事情不過如此。沒有什麼不能丟下,她的高傲她的尊嚴,都不及心中那一份相守的渴望。如果能夠與他一起,如果他要這江山萬年,那麼她可以為他赴湯蹈火,為他的心願而戰,為他的宗族而戰,為他的王朝而戰。從此他所背負的責任,便是她的生命,無論她是誰都不會改變。
少頃之後,蘇陵在她清魅的目光中低下了頭,聲音溫雅一如既往,“雍朝六卿眾臣,恭請長公主示下。”
離司驀地鬆了一口氣。風吹雪湧,子嬈飛散的裙裾仿若鳳翼張揚九天,唇角依稀揚起輕淺的弧度,“昔王蘇陵,國遇戰事,乃非常之期,命你以封侯身份兼領太宰一職,即刻於九華殿召集群臣,共商禦敵之計。”
“臣領旨。”蘇陵垂眸,躬身的姿態如同被大雪覆蓋的修竹,從容而堅韌,“主上曾有密諭,倘若國事有變,一切聽憑公主吩咐,蘇陵謹遵旨意。”他抬頭之時看向且蘭,目光深處有著一股令人安定的意味,亦隱含無聲的勸阻。寢殿前劍甲鮮明的禁軍提醒人不要輕舉妄動,且蘭最終放開了袖中之劍,輕輕對叔孫亦搖了搖頭。
東帝七年辛卯月甲戌,少陵關破。
宣國大軍直趨王域,攻占合璧、月城。與此同時,東帝降旨廢北域封國,發兵平叛。
陣陣莊嚴悠長的鍾聲穿透大雪,響遍九重宮宇,九華殿眾臣雲集,禁軍林立,一道道赤金令旗,由禁衛鐵騎快馬傳出,直奔王城九門。護城河前金橋沉落,每隔十丈便有巨大的銅台點燃烽火,全副武裝的先鋒騎兵之後是數不清的戰車輜重,鐵甲步兵,以及昔、昭、九夷等侯國軍隊。
空氣中彌漫著大戰將至的氣息,仿佛永遠不會停止的鐵蹄聲,劍甲冷冽的寒芒與戰馬起伏的嘶鳴,且蘭站在城樓之上注視著即將迎戰宣國的大軍,天際重雲密布,曾經屬於戰場的記憶透過風雪撲麵而來。但是這一次,她沒有身穿戰甲,亦無須上陣對敵,策天殿神宮肅殺的鍾聲似乎仍舊在耳邊回響,從封鎖長明宮到九華殿召集眾臣,九公主臨朝宣戰,竟在金殿之上連斬三名怯戰之臣,昭示天下,領兵親征。
短短兩個時辰,她來不及思考任何事情,敵兵壓境,大軍將發,有太多事情需要準備,太多狀況需要處理,戰馬武器,糧草軍需,每一個環節都可能影響戰爭的勝負,根本沒有時間去考慮其他。直到此時三軍整備,前鋒鐵騎在右衛將軍靳無餘、先鋒將軍樓樊的率領下進軍北境,叔孫亦也剛剛從她這裏離開,將同中軍隨後出發。
且蘭麵對茫茫的雲雪略微舒了口氣,忽然聽到城頭守兵執劍行禮,禁軍侍衛的腳步聲隨之傳來。
“參見公主!”
且蘭回頭望去,隻見子嬈在禁軍擁護下登上城樓,身後侍衛沿途停留,取代原來守兵,待到城上,便隻餘她們二人。
此時子嬈已換上一襲緊身戰袍,素日慣穿的玄衣之外加了九鳳飛天軟絲甲,腰束紫金帶,發綰玲瓏冠,外罩銀紋玄狐風氅,領口處飾以一雙暗金夔龍標記,顯示出獨屬王族高貴的身份,是為五族共主,四國同尊,如今九域天下,正將為此而戰。
城頭冷雪如刃,漫天飛舞,子嬈一直走到她身邊,和她並肩看向外城兵行馬動,片刻後道:“這似乎是我們第二次麵對同樣的敵人。宣國叛軍實力不容小覷,所以我最多隻能留八千禁軍給你守護帝都,凡事你可與昔王商量決斷。”
且蘭目送最後一批九夷族戰士上馬,微微轉頭。她親自率兵出征,將帝都交給自己鎮守,同時也帶走了九夷族所有人以為牽製,隻留下蘇陵與墨烆這樣對東帝忠心不二、絕不可能背叛的重臣,輕而易舉便促成了雙方完美的平衡。這份無形的心機,從容的手段,與九華殿上果斷處置亂局一樣令人驚訝之餘更生佩服,“你相信我?”
子嬈目光掠過她清秀的麵容,隱約一笑,“我相信王兄的選擇。”
且蘭轉回頭去,蹙眉道:“宣軍兵圍玉淵,十三連城毗鄰九夷故土,其實由我領兵才更加合適,這個時候你比我更應該留在帝都。”
子嬈移步前行,雪色飛揚,重重若舞。她在城池盡頭駐足,一任寒風急拂戰袍,抬頭望向風雪之中飄搖無盡的江山,淡淡道:“除了子姓一族外,雍朝王師不遵任何人調遣,即使王後亦然。倘若王兄不臨朝,我亦不出戰,那仗還未打,恐怕人心已散。”
且蘭垂眸思忖,忽然聽她問道:“為什麼不采取行動?”她微微一怔,子嬈轉身相視,飛雪背後星眸冷澈,仿若透人肺腑,“剛才在長明宮中,你有機會調動外城守軍,至少九夷族舊部會支持你,而昔王也有可能站在你這邊。如果你那樣做了,可能現在一切都由你來決定。”
且蘭迎上她的目光,道:“外敵來犯,女主奪權,以致亡國他人之手,這樣的故事絕不會發生在東帝一朝,今日之王師絕非鳳後當朝之王師,更何況王上安然無恙,而你也不會傷害九夷族人。”
“你這麼確定我不會對九夷族動手?”
“倘若如此,那這一場仗,王族必敗無疑。”
子嬈一瞬不瞬注視著她,突然輕輕笑了一笑,“王兄果然沒有選錯王後,無論何事,他總是對的。那麼現在,我便將這王城交給你了。”
與那雙微挑的鳳眸刹那相對,且蘭心中突然掠過一個念頭,似是雲中冷冽的閃電,瞬間擊破長空。長明宮前她兵圍寢殿,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如果那時九夷族心存異念,可能現在已經舉族淪為叛奴,就連王後也不複存在。不過短短的一瞬,她以權力為餌,便看清了所有人的忠誠與立場,亦做出了最佳的安排和選擇。此時子嬈卻已轉過身去,說道:“其實你心中明白,隻要他在,根本沒有人能夠威脅王權,對嗎?”
萬千宮宇在大雪之中連綿聳立,在這九域至高之處,一切歸於腳下,人與天地同在,紅塵殺伐,仿佛皆是塵埃,而人與人之間,卻似乎更加容易感覺彼此的心思,以及自己真正所求。“話雖如此,但那時候我仍舊擔心,亦的確有過你所說的念頭。”且蘭沉默片刻,說道,“隻是我不認為九公主是那般糊塗之人,而且除了王上,我還相信另外一個人。”
“昔王蘇陵。”
“對,我相信他甚至更勝王上。”
“蘇陵堪比昭公,國事盡可托付。他將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好到自己可以放手。”子嬈低聲說道,那一瞬間眼神之中光芒落盡,唯餘暗雲飛湧。且蘭一時未聽真切,“什麼?”
“你會是個很好的王後。”子嬈卻隻抬眸一笑,“時間到了。”
大軍拔營的金號聲便在此時響起,穿透烏雲穿破蒼穹,中軍王旗徐徐升起,戰士們在護城河前舉劍齊呼,風雪席卷而過,仿佛狂潮燎原,直衝天際。
“王師必勝!”
“你放心,我絕不會讓姬滄的軍隊踏上九夷一步,隻要是我王族的領土,一分一寸我都會讓他們用血來償還。”
子嬈輕輕抬手,王城九門同時響起如雷震喝,透過她冷澈鳳眸,北域之戰鐵血的帷幕在萬裏江山之間轟然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