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宮之上的封印突然綻放出似血的異芒,血光化龍,飛旋著衝向他袖底閃爍不定的靈石,一瞬間漫空赤紅,刺目如盲。異芒中哢喇一聲輕響,那道血印生生向八方裂開,繼而全然黯淡下來,隻餘下灰燼一般微弱的痕跡。
封印破裂的一刻,子昊身子如遭雷殛,微微一晃,唇畔溢出絲縷鮮紅的血跡。
“子昊!”子嬈見勢不對,剛剛上前一步,子昊揮袖振拂,一道強勢的真氣擊向殿下,在她身前寸許之處轟然炸開,生生將她震退。
金磚地麵裂開一道刀斫般的裂痕,在他和她之間劃開分明的界線。
一步決絕,恩怨兩清。
子嬈尚未站穩腳步,子昊已一合目,僵在了原地,片刻之後微一側首,嗆咳聲中,接連兩口鮮血噴了出來。
“子昊!”
子嬈駭得臉色發白,才叫得一聲,他又一口血嗆出,回過頭,卻緩緩笑了,“好,你既然不稀罕這王位,朕自然不會勉強你,這道旨意便當朕從來沒有下過。從今往後,朕還你自由,這世上再也沒有王族九公主,你與朕,兩不相幹。”低咳聲中抬袖一拂,那密旨隔空落入他的指間,仍帶著她嫵媚的溫度,纏綿的幽香。
黑曜石奪人的靈光在他指尖繚繞紛飛,如雲廣袖無風輕拂。子昊真力集於掌心,方要催動九幽玄通毀掉這以金蠶天絲織就,水火不侵的密旨,不料略提真力,心間一陣撕裂般的劇痛襲來,劇咳不受控製地衝口而出。那痛楚來勢洶湧,狂潮一般衝向全身經脈,眼前一黑之下,滿殿燈火驟然模糊。
哐啷一聲,他手底金案被失控的真氣生生震裂。當子嬈反應過來搶前來扶時,子昊身子已向前直摔下去,大片殷紅的鮮血自他唇角湧出,仿佛止不住的洪流淹沒了最後的意識。
宣都支崤。
陽光穿透終年不散的雲霧,照落在層層盤臥的巨大城池上,反射出連綿金燦的光芒。戰旗如林,彌漫風中,一聲低沉而威嚴的號角仿佛自天際響起,整座赤峰山隨之發出沉悶的響動。茫茫雲雪深處,奇跡般地升起堅固高聳的城樓,一重又是一重,直到宏偉的城池在絕峰之間全然呈現。
沉重的金色城門伴隨著萬千鐵蹄之聲徐徐洞開,當宣王在赤焰軍的擁護之下縱馬出城時,一聲戰鼓傳徹,跟著如雷鳴一般席卷八方。列滿戰船的護城河兩岸,二十七城十九部重兵在各自統帥的率領下執劍叩拜,鐵甲戰旗仿若赤潮,呼嘯著卷向冰雪凜冽的北域大地。
“我王萬歲!我王萬歲!”
距離身著赤色戰甲的宣王數步之遙,皇非緩韁勒馬,冷眼看著北域大軍整裝待發,同時留意到寬逾十丈的護城河中機關隱現,都城九門亦伸出重重防禦,固若金湯,即便已經看過整個支崤城的設計總圖,眼前遍布全城、巧奪天工的機關布置仍舊予人不可思議的感覺,而那製造這重重機關之人,亦越發顯得神秘莫測。
“如此龐大的城池機關,卻隻要坐鎮中樞便可以一人之力守禦全城,你這北域第一機關師果然名不虛傳。”他在赤焰軍戰旗之下微微側首,一旁衣不帶甲,白裘輕衫的瑄離在馬上翩然欠身,說道:“君上過譽了,幾年前這外城機關險些便被烈風騎攻破,瑄離勉強保命而回,至今記憶猶新。”
皇非隱約一笑,目光穿過曼殊花血色的雲霧投向遠處冰雪覆蓋的山峰,若有所思,卻聽瑄離突然道:“聽說這幾日君上曾經兩度遇刺,雖然皆是有驚無險,但若在戰場上,結果卻可能截然不同。如今宣國想取君上性命的人可是不在少數。”
皇非頭也未回地道:“這天下想取本君性命的人向來數不勝數,但最終結果如何,也從未盡如人意。”
瑄離微笑道:“我已暗中調查過,這兩次刺殺的主使者一為赤字營上將如衡,他是夫要的拜把兄弟,另外一個則是護衛軍統領樂乘,憑君上的手段,我相信結果必為人所樂見。”
“坐山觀虎鬥,天工瑄離當真是個聰明人。”
“但凡有益於君上之事,瑄離可從未袖手旁觀。不過我有個問題一直想請問君上,那個女子究竟是何人?”
皇非眼梢一掠,而後淡聲道:“出手相助,卻不知對方身份來曆,這便是你的行事作風?”
瑄離道:“一個繼承後風國王室血統,卻與少原君關係密切的美麗女子,總會令人或多或少有些好奇。”
皇非道:“一個持有後風國傳國珍寶,卻又深受宣王倚重的男人,同樣難免引人聯想。”
瑄離與他對視一瞬,唇畔笑意始終如一,“看來君上的消息仍舊十分靈通,這也說明她的確能力不俗。既然如此,我想同君上做個交易,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皇非側目相詢,瑄離道:“三個月內,我為君上取下支崤城,替她換一頂少原君夫人的鳳冠。”
“原因?”
“君上無須知道原因,隻要知道天工瑄離言出必行便是。”
“無緣無故的交易,本君向來不感興趣。”
“有足夠利益的交易,又何需原因?”
“你的提議很是不錯,但可惜少原君夫人已經有了一個,絕不可能再有第二個,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改變這個事實。”皇非目光掃向前方漫山遍野的大軍,長風過處兵戈似血,鐵騎如潮,仿佛突然湧入那雙冷冽的星眸,陽光之下亦令人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因為那九公主嗎?”瑄離微微蹙眉,“難道以國為嫁,都不能讓君上改變心意?”
“以國為嫁?”皇非挑唇道,“玉兒本便是我的人,無需任何條件身份,她亦心甘情願,何用他人舉國相送。”
“她叫玉兒……”瑄離沉默片刻,跟著一笑道:“也罷,無論此事君上意下如何,我們的約定始終有效。”說著自懷中取出一卷事物,“這是赤焰軍十部將領的詳細資料,瑄離遲些時候會與君上會合。”
當他率支崤城守軍後退,金鼓連綿,大軍拔營,皇非輕輕抬手,將一副黃金麵具遮住俊美的容顏,透過茫茫雪光,宣國三十萬重兵向著王域壓境而去。
王域,帝都。
雪染深宮,天地茫茫。
無垠的竹海被雪色覆蓋,冰林幽徑,一片清冷岑寂。雪仍在下,紛紛揚揚灑上琉璃金瓦,一陣幾不可聞的腳步聲輕輕響起,離司手捧玉盤自東帝寢宮退出,廊前兩側侍立的醫女在她示意之下拖著黛色的裙幅躬身後退,步履悄然,消失在迷離的雪中。
離司抬頭,看向數步之外回廊上佇立的身影,不由輕聲歎了口氣。
輕雪迎麵飄染衣袂,穿過子嬈烏墨般的發絲,無聲無息落向微寒的風中,她輕聲說道:“他還是不肯見我,對嗎?”
離司垂下目光,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主上之前重病昏迷,數日方才醒來,直到現在也沒有人知道那天在策天殿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竟令得主上與公主幾至決裂。這麼多年來隻見他兩人情深意篤,最艱難的時候相依相伴,最危險的時候不離不棄,如今卻一個病勢沉重,身心俱疲,而另一個始終緘口不言,沉默相守,若失神魂。離司與他二人自來情分不同,這情形看在眼中,急在心裏,尤其是從未見過主上這樣,自醒來後便少言寡語,什麼人都不見,非但是九公主,就連王後與蘇陵求見也同樣被拒之門外。
“我已經數次回稟主上,但主上他……什麼也沒說。”
子嬈默立了片刻,移步向前走去,一直走過瓊階玉壁,走向那道沉默的殿門。
一步之隔,生死相望,這麼多天過去,他仍舊連見都不願見她一麵。那天她說過的話,一句句清晰地回響在耳邊,就連自己都無法原諒。那一刻似乎靈魂被生生抽離了身體,那種血肉剝離的痛楚逼得人發狂。她覺得痛,便要傷他,但當真正傷痛了他,惹怒了他,卻發現那痛楚加倍地還來,才知道原來他與她任何一個流血,另外一個便會痛徹心扉。
君臣、倫理、血緣、道德、家國、生死、仇怨……他們之間究竟隔了多少沉重的東西,如同這緊閉的殿門一樣,一道道一重重,數不清也看不盡。他在門的一方,她在另外一方,咫尺寸心,一線天涯,但這些其實不過是一道門,如果他們願意,隻要輕輕伸手推開,便會達到彼此,沒有什麼能夠阻擋。
那日策天殿前封印崩裂的時候,她懷抱著滿襟鮮血的他,麵對著轟然洞開的神宮,祭殿高處空無一物,唯有鳳後的靈位在那片天光中冷冷俯視著她。夢中曾有的景象就在眼前,邁過這道巨大的金門,她可以步入輝煌無際的天闕,像那個女人一樣,站在天下至高之處,擁有這江山王朝,可以毀滅一切重生一切的權力。然而那夢裏沒有他,來路如血,以他的心力鋪就,他的骨血神魂,染成她一身絕豔的鳳衣,他的微笑在雲端漸漸遠去,再也看不到,再也尋不見。
那一刻淚水衝垮了所有的驕傲與自尊,她瘋了一樣喊他的名字,緊緊抱住懷中漸逝的溫暖,直到離司他們趕來,阻止了她險些散盡全身功力向他體內注入真氣的瘋狂舉動。混亂中不知是誰抬手擊昏了她,當她醒來之時,月已西沉,風雪滿園,一切如夢初醒。
子嬈久久凝望著大雪深處沉寂的殿門,仿佛透過飛雪望穿幽暗,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存在。絲縷雪光在她眉梢眼角染落清寂的顏色,她就這樣不言不語地站著,一任雪落滿身,浸透衣袂。離司看她站得久了,終於忍不住撐了傘上前,“公主,雪越下越大了,還是回去吧。”
子嬈在傘下回眸,卻是淡淡一笑,清澈的瞳心映滿瓊光,如這天地一般平靜,卻又有風雪的痕跡無聲劃過,“他若是不肯見我,我便在這裏等他,等到他想見我,願見我為止。”
聽她這樣一句話,離司不知為何忽然覺得心酸,柔聲勸道:“公主,主上他不是不想見你,他隻是……”她遲疑了一下,“主上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受不得任何刺激,其實大部分時間,他都是睡著的。”
他很少會睡這麼沉,這麼久。子嬈抬起頭,目中似有晶瑩一閃而過,“我知道,就讓我在這陪著他,等他好起來,能見我,這樣我會好過一點。”
離司沉默了許久,再開口時聲音有些黯淡,“公主,冬天來了。”她輕輕地說。
凜冬已至,長天覆雪,一年光陰將逝,快得令人措手不及。簡單的幾個字卻讓子嬈心頭一冷,所有的希望都已不再,岐師死了,岄息也死了,她的掌心還殘留著那鮮血氣息,沿著歸離劍明亮的劍鋒輾轉流下,冰冷如同嚴冬。但是如果可以換得那人平安,她寧肯再殺他千次百次,如果世上真有靈丹妙藥,黃泉地獄她亦願往。可是現在,她隻能站在這裏等待。
“冬天來了,流雲宮的梅花又快開了……”她望出離司手中的油傘,目光投向連綿起伏的宮殿。這時候竹林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兩人回首望去,卻見且蘭與蘇陵、墨烆、叔孫亦、靳無餘等幾位中樞大臣越過玉橋,冒雪而至。
雪漸漸下得急了,除了且蘭身著重錦鳳紋明紫宮裝,外罩一襲白色狐裘之外,其餘幾人都披著象征雍朝六卿重臣身份的貂毛大氅,玄色底子上暗紅的花紋隨風翻揚,大雪之中有種壓抑不安的感覺。
“王後娘娘……”離司似乎自他們的步伐中感覺到什麼。待到近前,且蘭對子嬈微微頷首,轉而問離司道:“王上情況如何,可否容我們即刻麵見?”
離司謹慎地道:“主上病情雖已穩定,但仍需安心靜養,最好不要入內打擾。”
且蘭回眸與蘇陵對視,後者眼中有著與她同樣凝重的神色,“遲了恐怕來不及了。”蘇陵言行舉止依舊溫文,似乎與平日並無什麼不同,但離司卻從這話中感覺到莫名的壓力,遲疑著看了子嬈一眼。子嬈剛從且蘭身上收回目光,隻見蘇陵手中拿著一個約兩寸長的古銅色封金印龍紋卷筒,上麵繪有一道醒目的赤色標識,那是邊城八百裏加急的戰報,“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