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策軍馬到達龜茲城時已是九月入秋,李承恩雖持有入關憑證,卻依舊下令在城門外十裏除列陣等候。約莫過了一個時辰,蓋嘉運才派了個牙將並一百士兵前來迎接,態度也不甚熱絡。
秦頤岩脾氣直,當下便毫不掩飾地黑了臉,那股子凶神惡煞、能止小兒夜啼的氣勢也不再收斂,嚇得對麵愣頭愣腦的幾個新兵一陣哆嗦。李承恩卻是絲毫不惱,淺笑著隨牙將進了城。
安西節度使蓋嘉運同李承恩關係不好,這事在朝中算是人盡皆知。蓋嘉運雖精勁勇烈,戰功頗多,卻頗為驕傲自大。他既鄙夷於天策府介於正式軍隊和江湖勢力之間的尷尬地位,又嫉妒且不服於李承恩的深得聖寵,更不滿於朝廷竟將此次對付突騎施騎兵的任務交給了天策府。
雖說安西有許多將領出身天策府,蓋嘉運還是決定給李承恩來個下馬威,仿佛維護領地權威的獅子。
李承恩也深知此理,不僅並不與之計較,更三申五令地約束了下屬不準鬧事。他能在數年內由普通士兵直升為一府統領、輔國大將軍、官居正二品,自然是不缺心機城府和忍耐力的。而蓋嘉運此時也還未敗突厥立戰功,不是日後那個酣於酒樂、不思邊防的蠢貨,知道排外嫉賢不可做得太過,因而隻在進城迎接時示了威消了氣,便不再刁難於天策軍了。
在天策駐地暫住兩日後,於離便在龜茲城內買了套三進三出的院子,帶著幾個非軍屬搬了進去,並掛上了“裴府”。畢竟卡盧比複明至少還需十天,曹錫餘的傷勢也未痊愈,此後他還要去天山找雪蓮,雪陽又是個小姑娘,雖說江湖人不拘小節,但也總不能一直和人家剿匪戍邊的正規軍隊混著住吧。
這院子的原主人是個長安商人,整體建築風格類似於長安院落。碧瓦飛甍,花牆影壁,橫梁上有雕花鏤翠,家具俱齊,材質也屬上成。院落內種著幾株梨樹、桃樹,後院最大的一株梨樹約有二十年樹齡,枝幹上吊著一座秋千,石桌之上則有茂盛的葡萄架擋風遮陽。
龜茲氣候溫熱,正適合梨、桃、葡萄等果樹生長。九、十兩月正是梨樹的結果期,搬家後,雪陽每日除卻舞劍弄槍,便是坐在秋千上眼巴巴數梨子,疑惑地嘟囔著:“怎麼還沒有熟嗎……”
卡盧比坐在葡萄架下嗅著花香,眼上纏著厚厚的白色紗布。目盲極大程度地放大了他的其他感官,例如他能清楚聞出院中每一種花草的香氣,也能聽出百餘步外每一個人的腳步聲。幾乎在於離出現於拐角的一瞬,卡盧比便準確地將臉轉向了他,周身氣場也瞬間柔和下來。
“少辛。”他用的是漢語。
自相遇起,於離便開始教他漢語。卡盧比本就悟性極高,加上有於離以古羌語隨時同聲傳譯,不過一個月,他便能用漢語進行日常對話。趙署令見他很有語言天賦,便自告奮勇地要教他突厥語。卡盧比毫不留情地果斷搖頭,指著一旁含笑觀望的於離道:“不要你教,我要少辛。”
大概因為於離是他出地麵後遇到的第一個人,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卡盧比對於離有種類似於雛鳥情節的依賴。這種純粹真誠、不帶絲毫雜質的信任恰巧直戳於離萌點,於離也因此對他的事情越發上心。
例如於離之所以如此迫切地買了這個院子,就是因為卡盧比對天策眾人的刀劍和血腥很是敏感,加上目盲帶來的不安全感,很難放鬆精神好好養傷。所用錢財來自於五年前哈士奇係統的貢獻,於離對黃金等等身外之物並不執著,卻也不願在物質上委屈了自己。
日剛落山,漫天雲霞,璀璨卻並不刺眼。於離端著個小巧的銅盤緩緩走來,對著蹦下秋千滿臉期待的雪陽點了點頭,指尖覆在卡盧比雙眼上,以真氣溫潤了一遍神經脈絡,確認了狀態無誤,這才鬆了口氣笑道:“你的眼睛已經好了,可以摘去紗布了。”
雪陽歡快地叫著“太好了”一蹦三尺高,立刻跑去通知大家。
卡盧比嚐試著彎了彎嘴角,未果,伸手拉住於離的手掌,輕輕捏了捏,以此表示自己十分高興。
“先閉著眼睛不要張開。”於離神色慎重地解開了他眼睛上的紗布,丟在盤子裏,以棉花拭去眼皮上殘餘的藥物,又取出一條黑紗為他綁上,“還不能立刻見光,先用它適應一下。”
卡盧比點點頭,有些緊張地微微睜眼,視線由模糊逐漸清晰,透過黑紗,隱隱約約能看見一個影子。逐漸適應了外界的光線後,他迫不及待地摘下黑紗,終於看見了眼前人。
非常漂亮的孩子,這是卡盧比對於離的第一印象。
九歲小正太還未完全長開,但精致漂亮的五官已可以預測出日後的風華。眼睛亮如星辰,眼尾微挑,眸中含情,此刻他看著自己微笑的樣子,令卡盧比很有種將世間一切美好都捧到他麵前的衝動。
“我看到你了。”卡盧比眨了眨眼睛,琥珀色的眼眸亮得發光,捏了捏於離的手掌。
前院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片刻後,款冬和雪陽扶著曹錫餘趕來,身後還跟著笑如狐狸的李承恩、笑如棒槌的秦頤岩、和笑如菊花的趙署令。於離正絮絮叨叨交待著的“七日內不可沾水,不可流淚,不可揉搓,不可直麵強光”被打斷,秦頤岩咋咋呼呼地提議要酒宴慶祝,趙署令則表示自己立刻就去酒肆定位子,李承恩接替了雪陽的位子、與款冬一同扶著曹錫餘向外走去,雪陽蹦蹦跳跳地拉著卡盧比和於離跟上,集體無視了於離“忌酒忌甜食忌辛辣酸忌羊雞狗驢馬肉”的嘮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