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聲尋來的是一行三人,郎君名為裴元,是個大夫,帶著兩個十二三歲的藥童。三人見著地上放了個繈褓也沒有太驚訝,畢竟這年頭雖說民安國富,棄嬰卻是不罕見的,大概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通常是男的扔純陽宮、女的扔憶盈樓,前陣子連劍聖都收了個孤兒做徒弟。

藥童款冬聰敏細心,一看便知這孩子是餓壞了,立刻從行囊中取了酪漿。藥童半夏好奇地伸頭打量著在款冬懷中急切地喝著酪漿的於離,伸手戳了戳他軟軟的臉頰:“真可憐……看這繈褓也不像是差錢的人啊,怎麼會把孩子丟在這荒野裏,再往北兩步不就是純陽宮了麼?哪裏就這樣迫不及待……”

久旱逢甘霖的於離終於填飽了肚子,從死亡線上爬了回來。他滿意地舔了舔唇,乖順地被款冬翻過身來拍出了個奶嗝,又被交到另一雙細長白皙的手上。一股藥草清香撲麵而來,如花香般令人心曠神怡,於離抬頭仔細打量了眼前身著白色袍衫、頭帶白玉簪的男子,看著年紀不過十八九歲,麵容俊秀、清雅出塵,眉眼悠然中帶著溫柔,又如水一般幹淨,周身還隱隱有股世家貴氣。

“這孩子中了毒……”裴元眉尖微蹙,一語震驚了另三人,“我恐怕解不了……”

於離愣愣地眨了眨眼,難怪體內真氣一直無法聚攏,他還道是嬰兒身體的關係。一旁半夏則如炮仗般一跳三丈高,義憤填膺的痛斥道:“有沒有人性啊!?他還這麼小就被下毒,真是禽獸不如……”一貫沉穩的款冬眼中也透出怒火來,不計較半夏的咋咋呼呼,還隨之不住點頭。

於離見裴元神色黯然,便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露出個乖巧純良的笑容。裴元微微一愣,也如回應般勾起唇角,將他向懷裏攏了攏,輕聲安撫道:“別怕,我雖不能解你的毒,卻定有能解之人。款冬、半夏,我們先入長安找聖手孤針,若他也不成,再去秦嶺太白山尋孫醫聖。”

於離的直覺未錯,裴元確是世家貴族——河東裴氏的旁係子孫。裴家是河東聞喜縣的名門望族,在於離還是慕容泓的那一世時,裴家就已是文治武功、將相輩出的世家大族。貞觀五年裴度封晉國公,如今在大唐名門之中,裴氏也是僅次於李氏、崔氏的門閥。

裴元父祖一脈居於杭州,因“閻王帖”肖藥兒與人鬥毒而無辜卷入,除進京遊學的裴元之外,盡數染毒而死。裴元以為是瘟疫所致,便四處拜師學藝,立誌學醫救治天下人。直至兩年前肖藥兒又毒死公冶家滿門,對莫家少主莫天藍下了劇毒“腦後風”時,裴元才得以從孫思邈口中得知事實真相。

當年裴家滿門皆滅,其中也包括裴元年僅三歲的弟弟,如今見到於離印堂的青黑毒氣,令裴元不由得勾起當年回憶,又因移情作用而對於離更加憐惜:若能救得這孩子,似乎也能彌補些許當年的傷痛。

楓華穀離長安還有兩天車程,裴元便雇了車馬西行,又令款冬先快馬行至長安遞送拜帖。款冬次日傍晚便帶了消息回來,聖手孤針並不在長安,五日前剛被藏劍山莊的二公子葉暉急匆匆地接走了。

半月後裴元帶於離快馬行至杭州,正趕上醫聖孫思邈、聖手孤針盛長風、兩湖名醫卓祛病為藏劍山莊剛出生的六小姐葉婧衣三堂會診。原來這葉婧衣竟是天生的“三陰逆脈”,一出生便喘不過氣,若非她的三個哥哥連夜出門請了三位神醫來,恐怕命都保不住。如今即便保住命了,此後也無法習武,還需要每月一次金針渡厄,及每日以各種名貴藥物續命。

若他也需如此解毒,恐怕也隻有回皇宮方能供應了……於離不由得陷入橫也是死、豎也是死的困境。

裴元之父任揚州刺史時,與葉孟秋相熟識,裴葉兩家也常有往來,隻在數年前突遭變故、裴元被族人接往京城後才斷了往來。近年來葉孟秋也常聽說裴元樂善好施、妙手回春的名聲,年紀輕輕便頗有成就,他日必然不可限量,便熱情招待著四人在莊內住下。

藏劍山莊占地極大,幾乎包了整個西湖做私家園林,一進府便見滿目的金碧輝煌,加上同樣金燦燦的銀杏葉,一股濃重的土豪氣息迎麵撲來,於離“嘶”地倒抽了一口氣:

有錢,任性……

裴元低頭便看見懷中的雪團子露出老氣橫秋的表情,似乎還歎了口氣,與他粉嫩稚氣的麵容極違和,不由得“噗嗤”笑出聲來。於離疑惑地抬頭看他,見那雙緊蹙了半月餘的眉頭終於舒展,心中也不由得高興起來,“哥哥哥哥”地伸手去拍他下巴,又沒頭沒腦地“咯咯”笑開。

於離如今名為裴少辛,戶籍上正是裴元的弟弟。

一陣秋風過,千年銀杏上嘩啦啦落雨般吹落星辰如雨,糊了張嘴大笑的於小離一頭一臉。“呸……呸……苦……”裴元連忙從他嘴中取出銀杏葉片,哭笑不得地看著其上清晰的一排六個牙印。

不遠處葉英停步佇立,微微入神,不知是為了這落葉蹤跡蘊藏的劍意,還是這漫天葉雨下的人與景。

待葉英回過神來時,那個如水中禪意的男子已經抱著孩童走到了他麵前,彎如弦月的眼中盡是溫和笑意,聲音也仿佛泉水般清冽解渴:“葉兄,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