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離雖說的輕描淡寫,眾人卻感到涼氣襲上背脊,渾身一顫。

馬鈺心知此人定然也是金國貴胄,或許確然掌握著對漢人的生殺大權,正想為師弟的失言解釋兩句,便見於離唇角微勾,眉梢輕挑:“各位都是修道高人,若以道觀之,當是物無貴賤、人不分群,何以漢人、女真卻有了善惡之別?況且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本就界限模糊不清。難道各位道長的道禪,還讀得不如朕通透麼?”

這一個“朕”字如平地一聲炸雷,丘處機眸光一紅,拔劍就向於離砍去,馬鈺與王處一欲阻止時已是不及。於離揮袖震開劍勢,兩指夾斷劍刃,隨手以斷劍橫在其脖頸前,目光銳利如鋒利刀刃,眼中隱隱閃過血光:“丘道長的脾氣還是這樣暴躁,不分青紅皂白,動輒便定人生死。朕是聽過道長不少懲奸除惡的仗義之行,卻也知道許多你仗勢欺人、濫殺無辜的惡事。”

“狗皇帝你含血噴人!”丘處機動彈不得,瞪著眼睛大怒道。

“朕倒還不屑誣蔑你。你曾在濠州東北的十八裏灘上攔截下一批逃往金國的宋民,隻因他們穿著光鮮、行賄於城守,便怒斥他們官商勾結、私通敵國、不識家國大義,不分由說,便打傷護衛,斬兩家男主人於劍下,將其餘家眷趕回宋境,你可還記得?”

丘處機細想之後,確實記起了這檔子事,便點了點頭,滿是問心無愧。

於離勾唇輕笑,眼中盡是嘲諷惡意:“若當初道長能多問一句,多聽一句,便可得知,哪有什麼官商勾結,他們不過是清口的兩戶貧民。清口縣丞好色而暴虐,垂涎於兩家姑娘姿色,借口百般刁難,兩家不忍女兒受苦,便將她們藏在商隊貨物中送往金國薊縣。薊縣縣丞得知此事,便上報於朕,因金宋和議尚在,隻能派人私下帶了財帛、扮作護衛,跟隨兩位姑娘潛入宋境,將兩戶其餘家眷也偷渡出國、免去災禍。他們穿著光鮮,是為了掩飾身份;他們賄賂城守,是因為城守無錢便不放人;他們逃亡金國,是因為在大宋活不下去……本來一切都很順利,誰知竟撞上您這位愛國俠士呢?”

林中一片死寂,丘處機的怒火盡消,緊蹙著眉尖,啞聲問道:“後來如何了?”

“正如道長所願,她們生為宋人,便死於宋境,也葬於宋土。”於離漆黑的瞳孔泛著詭異的光芒,他看向眼中再次凝聚起怒火的丘處機,冷笑道:“道長想要如何?為那兩家人報仇?殺了那好色縣丞?燒了那府衙?誅盡那些貪財的小吏?最後呢?道長您也要自盡麼?”

丘處機一愣,憤慨怒意盡數轉為愧疚後悔,雙目失神。於離微不可查地滑過一絲笑意,目光清澈如鏡、沉靜如潭:“朕倒想問問丘道長,你斬殺官吏,究竟真是為了解百姓倒懸之苦,還是為了平你心中之忿?你路見不平,究竟真是深刻體會了那些受害者之苦痛為難,還是想當然地嫉富如仇、視官為奸、蠻夷皆該死?你仗義行俠,究竟是為國之趙氏皇族,還是為民之天下蒼生?”

當個人正義和國家正義相衝突時,當所看到的和所信仰的有差距時,你將選擇隱忍?還是反抗?

趙與莒雖是沒落的偏遠旁支,終究也是趙氏皇姓,此刻不免心中一顫,抬頭正對上於離那雙凜冽與魅惑並存的眼睛,其中蘊含的情感複雜繁瑣,直至很多年後,趙與莒才領悟到這一眼的深意。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俠之上者,以德為先。其實這為國,應當與為民相同,就是為眾。但人常將國與朝廷相等同,將李唐、趙宋、朱明等同於正道之後,又將這個具體姓李、趙、朱的人抽象化成了大義。俠士們即便敢砍去皇帝的肱骨大臣、左膀右臂,也從不敢弑君。

忠君與愛國向對等的概念深刻入骨髓,但一旦與天下蒼生對立,就很容易令人產生混亂。即便一時間難以動搖忠君概念,也足以在雙方心中埋下禍根。

而仗義每多屠狗輩,無情皆是讀書人,也側麵說明了俠士的智商,普遍都比較捉急。一言不合拔劍而起,一發不中屠腹而謝,他們不僅擅於製造冤假錯案,還勇於讓自己成為悲劇。

“自然是為天下黎民。”

於離搭在完顏康腰上的左手微微收緊,語氣不再咄咄逼人,甚至透著些許愉悅:“那康兒為了天下黎民的安危幸福而留在朕的身邊,豈非也是俠義之舉?”見眾人疑惑的眼神望來,於離挑眉輕笑,帶著些許無賴霸道,“有康兒在,朕才會高興;朕高興了,天下自然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