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一次兩次的實現是沒有多大影響的;文藝接觸得多了,實現的機會頻頻了,才可以造成新的習慣,新的人格。所以是很慢的。原來自我的解放隻是暫時的,而自我的實現又不過是這暫時解放的結果;間接的力量,自然不能十分強盛了。故從自我實現的立場說,文藝的力量的確沒有一般人所想像的那樣大。周啟明先生說得好:
我以為文學的感化力並不是極大無限的,所以無論善之華惡之華都未必有什麼大影響於後人的行為,因此除了真不道德的思想以外(資本主義及名分等)可以放任。(《詩》一卷四號通信)他承認文藝有影響行為的力量,但這個力量是有限度的。這是最公平的話。但無論如何,這種“實現自我”的力量也是文藝的力量的一麵,雖然是間接的。它是與解放、聯合的力量先後並存的,卻不是文藝的唯一的力量。
說文藝的力量不是極大無限的,或許有人不滿足。但這絕不足為文藝病。文藝的直接效用雖隻是“片刻間”的解放,而這“片刻間”已經多少可以安慰人們忙碌與平凡的生活了。
我們如奔馳的馬。在接觸文藝的時候,暫時鬆了韁絆,解了鞍轡,讓嚼那青青的細草,飲那凜冽的清泉。這短短的舒散之後,我們仍須奔馳向我們的前路。我們固願長逗留於清泉嫩草之間,但是怎能夠呢?我們有我們的責任,怎能夠脫卸呢?我們固然要求無憂無慮的解放,我們也要求繼續不斷的努力與實現。生活的趣味就在這兩者的對比與調和裏。在對比的光景下,文藝的解放力因稀有而可貴;它便成了人生的適量的調和劑了。這樣說來,我們也可不滿足的滿足了。至於實現自我,本非文藝的專責,隻是餘力而已;其不能十分盛大,也是當然。又文藝的效用是“自然的效用”,非可以人力強求;你若故意費力去找,那是鑽入牛角灣裏去了。而文藝的享受,也隻是自然的。或取或舍,由人自便;它決不含有傳統的權威如《聖經》一樣,勉強人去親近它。它的精神如飄忽來往的輕風,如不能捕捉的逃人;在空閑的甜蜜的時候來訪問我們的心。它來時我們決不十分明白,而它已去了。
我們歡迎它的,它給我們最小到最大的力量,照著我們所能受的。我們若拒絕它或漠然的看待它,它便什麼也不丟下。我們有時在偉大的作品之前,完全不能失了自己,或者不能完全失了自己,便是為此了。文藝的精神,文藝的力,是不死的;它變化萬端而與人生相應。它本是“人生底”呀。看第一第二兩節所寫,便可明白了。
以上所說大致依據高斯威賽(Galsworthy)之論藝術(art);所舉原理可以與他種藝術相通。但文藝之力就沒有特殊的彩色麼?我說有的,在於豐富而明了的意象(idea)。他種藝術都有特別的,複雜的外質,——繪畫有形,線,色彩,音樂有聲音,節奏——足以掀起深廣的情瀾在人們心裏;而文藝的外質大都隻是極簡單的無變化的字形,與情潮的漲落無關的。文藝所恃以引起濃厚的情緒的,卻全在那些文字裏所含的意象與聯想(association)(但在詩歌裏,還有韻律)。
文藝的主力自然仍在情緒,但情緒是伴意象而起的。——在這一點上,我讚成前麵所引的Puffer的話了。他種藝術裏也有意象,但沒有文藝裏的多而明白;情緒非由意象所引起,意象便易為情緒所蔽了。他種藝術裏的世界雖也有種種分別,但總是渾沌不明晰的;文藝裏的世界,則大部分是很精細的。
以“忘我”論,他種藝術或者較深廣些,“以創造新世界”論,文藝則較精切了;以“解放聯合”論,他種藝術的力量或者更強些,“以實現自我”論,文藝又較易見功了。——文藝的實際的影響,我們可以找出曆史的例子,他種藝術就不能了。
總之,文藝之力與他種藝術異的,不在性質而在程度;這就是淺學的我所能說出的文藝之力的特殊的調子了。
1924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