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解放與自由隻是暫時的,或者竟是頃刻的。但那中和與平靜的光景,給我們以安息,給我們以滋養,使我們“煥然一新”;文藝的效用與價值惟其是暫而不常的,所以才有意義呀。普通的娛樂如打球,跳舞等,雖能以遊戲的目的代替實利的目的,使人忘卻一部分的計較,但決不能使人完全忘卻了自我,如文藝一樣。故解放與自由實是文藝的特殊的力量。
文藝既然有解放與擴大的力量,它毀滅了“我”界,毀滅了人與人之間重重的障壁。它繼續的以“別人”調換我們“自己”,使我們聯合起來。現在世界上固然有愛,而疑忌,輕蔑,嫉妒等等或者更多於愛。這決不是可以滿足的現象。其原因在於人為一己之私所蔽,有了種種成見與偏見,便不能了解他人,照顧他人了。各人有各人的世界;真的,各人獨有一個世界。大世界分割成散沙似的碎片,便不成個氣候;災禍便紛紛而起了。災禍總要避除。有心人於是著手打倒種種障壁;使人們得以推誠相見,攜手同行。他們的能力表現在各種形式裏,而文藝亦其一種。文藝在隱隱中實在負著聯合人類的使命。從前俄國托爾斯泰論藝術,也說藝術的任務在借著情緒的感染以聯合人類而增進人生之幸福。他的全部的見解,我覺得太嚴了,也可以說太狹了。但在“聯合人類”這一層上,我佩服他的說話。他說隻有他所謂真正的藝術,才有聯合的力量,我卻覺得他那斥為虛偽的藝術的,也未嚐沒有這種力量;這是和他不同的地方。單就文藝而論,自然也事同一例。在文藝裏,我們感染著全人類的悲樂,乃至人類以外的悲樂(任舉一例,如葉聖陶《小蜆的回家》中所表現的)。
這時候人天平等,一視同仁;“我即在人中”,人即在自然中。
“全世界聯合了喲!”我們可以這樣絕叫了。便是自然派的作品,以描寫醜與惡著名,給我們以夜之國的,看了究竟也隻會發生聯合的要求;所以我們不妨一概論的。這時候,即便是一刹那,愛在我們心中膨脹,如月滿時的潮汛一般。愛充塞了我們的心,妖魅魍魎似的疑忌輕蔑等心思,便躲避得無影無蹤了。這種聯合力。是文藝的力量的又一方麵。
有人說文藝並不能使人忘我,它卻使人活潑潑的實現自我(self-realization),這就是說,文藝給人以一種新的刺激,足以引起人格的變化。照他們說,文藝能教導人,能鼓舞人;有時更要激動人的感情,引起人的動作。革命的呼聲可以喚起睡夢中的人,使他們努力前驅,這是的確的。俄國便是一個好例。而“靡靡之音”使人“纏綿歌泣於春花秋月,銷磨其少壯活潑之氣”,使人“兒女情多,風雲氣少”,卻也是真的。這因環境的變遷固可影響人的情思及他種行為,情思的變遷也未嚐不能影響他種行為及環境;而文藝正是情思變遷的一個重要因子,其得著功利的效果,也是當然的。文藝如何影響人的情思,引起他人格的變化呢?梁任公先生說得最明白,我且引他的話:
抑小說之支配人道也,複有四種力:一曰熏。熏也者,如入雲煙中而為其所烘,如近墨朱處而為其所染。
……人之讀一小說也,不知不覺之間,而眼識為之迷漾,而腦筋為之搖,而神經為之營注;今日變一二焉,明日變一二焉,刹那刹那,相斷相續:久之,而此小說之境界遂入其靈台而據之,成一特別原質之種子。有此種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觸所受者,旦旦而熏之,種子愈盛。
而又以之熏他人。……(《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此節措辭雖間有不正確之處,但議論是極透辟的。他雖隻就小說立論,但別種文藝也都可作如是觀。此節的主旨隻是說小說(文藝)能夠漸漸的,不知不覺的改變讀者的舊習慣,造成新習慣在他們的情思及別種行為裏。這個概念是很重要的;所謂“實現自我”,也便是這個意思。近年文壇上“血與淚的文學”,愛與美的文學之爭,就是從這個見解而來的。但精細的說,“實現自我”並不是文藝之直接的,即時的效用,文藝之直接的效用,隻是解放自我,隻是以作品的自我調換了讀者的自我;這都是閱讀當時頃刻間的事。至於新刺激的給予,新變化的引起,那是片刻間的擴大,自由,安息之結果,是稍後的事了。因為閱讀當時沒有實際的刺激,便沒有實際的衝動與反應,所以也沒有實現自我可言。閱讀之後,憑著記憶的力量,將當時所感與實際所受對比,才生出振作,頹廢等樣的新力量。這所謂對比,自然是不自覺的。閱讀當時所感,雖同是擴大,自由與安息,但其間的色調卻是千差萬殊的;所以所實現的自我,也就萬有不同。至於實現的效用,也難一概而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