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的生,不如無生。
你看那無知的海潮,他們至少也要留此痕跡在岸上呢!《一夜》正如海潮留了痕跡在沙灘上,李無隅君留下這一卷詩在人間,當海潮還是一日兩度的來著,李君卻一去不複返了!這一卷詩是他二十年來僅剩的痕跡。我們睹物懷人,怎不興無窮之感呢。李君本是我在杭州第一師範時的學生,去年我來溫州教書,他從故鄉平陽出來,將他的詩集叫《梅花》的交給我刪改。我因事忙,隔了許多日子,還未動手。而他已於八月間得了不知名的急病,於一二日內死在上海!我不能早些將他的詩修改,致他常懸懸於此,而終不得一見,實是我的罪過,雖悔莫追的!現在我已將他的全稿整理一番;共刪去二十四首,改了若幹處——便是這一卷了。我刪改的時候,總以多存原作為主;因作者已死,無可商量,但憑己見,恐有偏蔽的地方。
李君的身世,我原是不甚詳悉的。他死後我才從他的朋友處曉得一些。他家從前還富裕的,後來不知因何中落。故他在外求學,經濟總是很窘急的。他又因病及其他的緣故,不能安心在一處讀書。我們給他計算,五年之中,共轉了五個學校!他的徨而無所歸的光景,也就可想而知了。在這輾轉徨中,他卻有一種鍥而不舍的努力,這就是求愛。他八年前曾愛過一個故鄉的女子。因為她家貧,沒有成功。這是他所極傷心的。他的求愛,便起於那時,後來他家給他娶了妻;他也愛她,但總不十分滿足,所以仍努力的求愛。在徨的幾年中,他也曾碰著幾個女子,有的和他很好,但因種種緣故,終於也沒有結局!有的卻拒絕他,將他的事傳為笑柄!總而言之,這都是些悲劇,在求愛若渴的他,這都是些致命傷!他於是覺著人生的空虛了。
現在我們可以論李君的詩了。從作品的年月裏,我們知道他是1921年1月起才作新詩的。並且他的兩年半的詩,大部分是在上海寫的。上海本是個“狹的籠”,滿裝著人生的悲劇;經濟的巨鉗,“人生的簾幕”,在上海比在別處是分外顯明的。李君恰巧又是那樣的窘急,不安定,又懷著一腔如火的熱誠,自然十二分容易失望的!他沉淪於煩悶之深淵了。但他還在掙紮著,還在呻吟著;於是有了這些詩。故他的詩多是批評人生的;流連景物之作,極少極少。隻在回到故鄉,情思略覺寬鬆的時候,偶有一二篇;但也是融情入景,並非純摹自然,這可見他的心時時有所係了。他的詩的質地,隻是緊張的悲哀;有時攙入一些纖徐,愉悅的空氣,卻是極稀薄的,他實在被現代纏繞得苦了。
現代呀,我底朋友!
當我澄心靜慮的神遊於光明之國的時候,你切勿跟著我背後,而且露出你的臉來!
你不知你的臉是黑灰色的,你口中所吐出的氣,是能變成瘴霧的麼?
那像黎明般的希望之光,恐怕要被你弄成地獄般的黯淡了!
(《現代的臉之二》)現代雖怎樣的纏繞他,他起先何嚐甘心屈服呢?他雖然覺著人間有種種隔膜,雖然“走遍天涯地角,找不到一些諒解”,但他總“願把人生一重重的簾幕揭開,給他們嗅一些愛的空氣,嚐一些美的滋味”,他明知“時間天天引他到日暮裏去,年年引他到死國裏去”,但“有愛的網籠住了他”,他便依戀著而不覺了。他勉自慰藉著,“假裝著不看見的樣子對著人說,世界還燦爛的很呢”,因此他固不願和這世界撒手,也不願袖手旁觀這“顛顛倒倒的人生,渾渾噩噩的世界”;這便成就了他的“看得破,忍不過”了。就此點而論,他的態度是積極的,那時他對於現狀,頗有激烈的抗議,顯出勇者的精神,我最愛讀他的《革命》,那是一篇力的詩。
他豢養資本家,來壓迫我們的貧乏,他豢養強暴者,來征服我們的無力,他又豢養智慧者,來玩弄我們的愚拙;財產,軍政,學術——所有的一切,無一不是殺天下殺後世的啊!
我們雖貧乏,但荒田裏還有些收獲;我們雖無力,但還有幾顆頭顱,萬根怒發;我們雖愚拙,但破曉的明星還能在眼前照著;我們還有這許多的所恃,怎麼不起來和他一決?
我們要大布革命的宣言了:
“推倒他底資本家,推倒他底強暴者,推倒他底智慧者!”
我們於是給他哀的美敦書道:
“我們來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