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九月,我到北平來,從那裏到民國五年,我與他常有晤麵的機會。他住在南半截胡同紹興會館裏(即《呐喊》序中之“S會館”),他那時最喜歡買《造像記》,搜羅甚富,手自精抄,裒然成帙。
三年,他曾用木板刻所輯的《會稽郡故書雜集》。
六年,蔡孑民(元培)先生任北京大學校長,大事革新,聘陳仲甫(獨秀)君為文科學長,胡適之(適)君及劉半農(複)君為教授,陳、胡、劉諸君正努力於新文化運動,主張文學革命;啟明亦同時被聘為北大教授。我因為我的理智告訴我,“舊文化之不合理者應該打倒”,“文章應該用白話做”,所以我是十分讚同仲甫所辦的《新青年》雜誌,願意給它當一名搖旗呐喊的小卒。我認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國內數一數二的,所以竭力慫恿他們給《新青年》寫文章。七年一月起,就有啟明的文章,那是《新青年》第四卷第一號,接著第二、三、四諸號都有啟明的文章。但豫才則尚無文章送來,我常常到紹興會館去催促,於是他的《狂人日記》小說居然做成而登在第四卷第五號裏了。自此以後,豫才便常有文章送來,有論文、隨感錄、詩、譯稿等,直到《新青年》第九卷止(十年下半年)。
稍後(記不起真確的年代,約在十年到十五年),他在北大、師大、女師大等校,講授中國小說史,著有《中國小說史略》一書。此書條理明晰,論斷精當,雖編成在距今十多年以前,但至今還沒有第二部書比他更好的(或與他同樣好的)中國小說史出現。他著此書時所見之材料,不逮後來馬隅卿(廉)及孫子書(楷第)兩君所見者十分之一,且為一兩年中隨編隨印之講義,而能做得如此之好,實可佩服。
十三年冬,孫伏園與李小峰諸君創辦《語絲》,約周氏兄弟、王品青、章衣萍(洪熙)、章川島(廷謙)諸君共任撰稿,故《語絲》中豫才的文章也很不少。十四年,他又與他的幾位朋友(姓名都想不起來了)共辦《莽原》。
此外則徐旭生(炳昶)、李玄伯(宗侗)諸君所辦的《猛進》中,也有豫才的文章。
十四年夏天,女師大學生反對校長楊蔭榆的事件發生時,豫才是女師大的教員,他是站在學生一邊的,被教育總長章士釗所知,於是下令免他的僉事職。十五年,“三一八”的慘案發生以後,北政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倒行逆施,竟開出所謂知識界的過激分子五十個人的名單,要通緝他們,豫才也是其中之一人,於是他不得不離開北平,上廈門去教書。
從十五年秋天他上廈門直到現在,這十年之中,他與我絕無往來。十八年五月,他到北平來過一次,因幼漁的介紹,他於二十六日到孔德學校訪隅卿(隅卿那時是孔德學校的校務主任),要看孔德學校收藏的舊小說,我也在隅卿那邊談天,看見他的名片還是“周樹人”三字,因笑問他,“原來你還是用三個字的名片,不用兩個字的。”我意謂其不用“魯迅”也。他說,“我的名片總是三個字的,沒有兩個字的,也沒有四個字的。”他所謂四個字的,大概是指“疑古玄同”吧。我那時喜效古法,綴“號”於“名”上,朋友們往往要開玩笑,說我改姓“疑古”,其實我也沒有這樣四個字的名片。他自從說過這句話之後,就不再與我談話了,我當時覺得有些古怪,就走了出去。後來看見他的《兩地書》中說到這事,把“錢玄同”改為“金立因”,說,“往孔德學校,去看舊書,遇金立因,胖滑有加,嘮叨如故,時光可惜,默不與談。”(第244頁)我想,“胖滑有加”似乎不能算做罪名,他所討厭的大概是嘮叨如故吧。不錯,我是愛“嘮叨”的,從二年秋天我來到北平,至十五年秋天他離開北平,這十三年之中,我與他見麵總在一百次以上,我的確很愛“嘮叨”,但那時他似乎並不討厭,因為我固“嘮叨”,而他亦“嘮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