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多數的詩皆是。用散文寫景的,如《洛陽伽藍記》、《水經注》、《徐霞客遊記》等是。用散文抒情的,如韓愈的《祭十二郎文》、《送董邵南序》
等是。看這些散文,可知用散文來寫景與抒情,決不弱於韻語,有時或且過之。散文與偈言或韻語的用既無高下,則凡說理、敘事、寫景、抒情,固可任用某體。但若參雜相間而用之,則文體不單調,我覺得更好。
但這還是在文學的立場上說。若言民眾所最愛好又最易了解最易感動之文章,當推“彈詞”與“鼓詞”等。此類通俗文體,也是“變文”所產生的,實即近代之“平話”也。此類文體,既具有活潑自由之美,而又最適於民眾之用,故在今後實在還應該大大的提倡。我以為我們(不是咱們)應該效法ㄊㄛㄌㄙㄊㄛㄧ(Tolstoy),取通行於民眾的故事與傳說,取適合於民眾的語言與文體,輸入新道德、新思想、新知識等等,或取舊本而改造,或摹擬其口吻及表示法而創作(《誇陽曆》鼓詞,便是很好的創作),如ㄊㄛㄌㄙㄊㄛㄧ做《空大鼓》《與呆子ㄧ萬ㄢ》等小說的辦法。如此,方於民眾有益。(其實也是就一種好的文學作品。)我雖有上述的主張,但我自己卻是絕無文學天才的人,無論什麼文體,到我手裏,永做不好,甚至於做不出來,故我自己對於此道是早已絕望了。國語青年同誌中對於此類文體最有研究者,得二人焉,一即魏建功先生,一為孫子書(楷第)先生;他們二位都能把此類文體做得很好。孫先生有一次寫了一封平話體的長信給我,寫得極有風趣。可惜今夏大雨,我的寓室竟鬧到“床床(俗本作‘床頭’,非。)屋漏無幹處”,有些紙堆都黴爛了,恐怕有礙衛生,隻好付之一炬,而孫先生的平話體信竟因此而遭了“焚如”之厄了,好在孫先生將來一定還會源源不絕的大做其平話體的文章的,我們擦亮了眼鏡等著瞧吧。魏先生不但能做,而且很主張提倡此類文體。與我不謀而合,真令我高興極了。我希望魏先生多多創作,多多變化,使此種散韻(或偈)相間之文體今後再開極美麗燦爛之花。
二一(一九三二),一二,一九。
附:胡適之壽酒米糧庫
魏建功
更不傷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詩。
任花開也好,花飛也好;月圓固好,日落何悲!
我聞之曰:
從天而頌,孰與製天而用之?
更安用為蒼天歌哭。
作彼奴為!
文章革命何疑!
且準備搴旗作健兒!
要前空千古,下開百世;收他臭腐,還我神奇。
為大中華,造新文學,此業吾曹欲讓誰?
詩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驅馳。
——調寄沁園春。
這首詞兒是從事革新中國文學的先鋒將胡適之的《誓詩》。
當時是民國五年(一九一六)的春間,這人正在美國紐約城哥倫比亞大學留學,是一位天下聞名的才士,姓胡,單名適,表字適之,年方二十四歲。原來胡家是安徽績溪的大族;他父親鐵花公遊宦江蘇,轉官台灣;太夫人十七歲過過門來,是續弦的,所生隻他一個兒子。甲午之役,清廷把台灣割給日本,胡鐵花先生回到內地,卻就死在廈門,那時他才五歲。老先生遺命一定教讓他讀書,太夫人督責的很嚴緊,時常勉勵他道:“我一生隻曉得有這樣一個完全的人,你將來做人總要學你的老子!”十四歲上,他被送到上海入學,三年才許回家一次。民國前二年(一九一○),他考取美國留學生,就放洋去了;先學農業,改修政治經濟,兼治文學哲學,最後專攻了哲學,得了博士學位回來。
他生來性情灑落,懷抱遠大;旅居上海,也曾詩酒豪邁,縱情奔放,正是:
少年恨俗,反與俗偶。
一日大醉幾乎死,醒來忽然怪自己:
父母生我該有用,似此真不成事體!
他交遊的朋友,很能策勵相彰:“學理互分剖,過失賴彈糾”,去國六七個年頭,大加抖擻,頗讀了一番書。他嚐有《朋友篇》一詩,內中說:
清夜每自思。
此身非吾有:
一半屬父母,一半屬朋友。
起先在美國綺色佳城讀書,那地方幾乎成了他的“第二故鄉”,但看他寫這地方的景致:
山前山後,多少清奇瀑布,更添上遠遠的一線湖光;瀑溪的秋色,西山的落日,還有那到枕的湍聲,夜夜像雨打秋林一樣。
這一派景色中住著這一位文采豪華的才士,又加同住了幾位能酬唱詠和而聯盟與他成勁敵的詩友。終朝每日受著外國文學空氣的振蕩;縱然他是為了挽救中國貧弱,不治文學,試問這樣情境如何能不煥發起他的文學趣味?當時經過了民國四年五年(一九一五,一九一六)兩個年頭,他們在海外早爭論起“死文學”“活文學”的問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