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國十九年(一九三○)十二月十七日,值吾友胡適之先生的四十歲生日。那天他收到的壽辭,用白話文做的想來不少(究竟是否如此,我實在答不上來,姑妄言之,故曰“想來”)。其中有兩篇是本會同誌的大手筆:一篇是吾友趙元任先生做的《胡適之先生四十正壽賀詩》,一篇是吾友魏建功先生做的《胡適之壽酒米糧庫》,趙先生的詩已登入本周刊第十七期(二十一年一月九日出版)。
計已在送禮之後一年。魏先生這篇是用“平話”體做的,由我寫成手卷,送給胡先生。那時曾經把它攝影一打,分給送禮的十二個人,當本周刊發表趙先生的詩之日,我就打算把魏先生這篇“平話”的照片找出來接著發表。隻因人事栗六,兼複賦性疏懶:從一月九日起,自己就對自己說,“今天累了,明天找吧”;到了明天,又把這話照樣再說一遍,說到十二月二十四日,足足的說了三百五十一遍。於是幡然改曰:“如此拖延,實屬不成事體!懶得找,就不用找了!把建功這份照片借來鈔吧!”二十五日,訪建功,把它借來,抄登在本周刊第六十七期,已是二十一年的末日,計已在送禮後之二年了。
上次登趙先生的詩,吾友白滌洲先生曾在“戲台裏喝彩”,這是很對的。後台的人聽了前台的唱,覺得他好,為什麼不該喝彩!何必假裝謙遜而不敢喝彩!我對於魏先生這篇平話,認為做得實在好,所以現在要響響亮亮的在“戲台裏喝彩”:“做得好!做得好!做得真好!”
魏先生這篇這文章,把胡先生的誌趣、思想,和他對於白話文學及科學考古的提倡,敘得“剛剛恰好”,不蔓不支,且以祝壽之辭而能寫得如此適合實際,沒有虛美過譽之語,可謂“修辭立誠”矣。即此一端,已經值得我們在“戲台裏喝彩”了。
但我要喝彩之意尚不止此。我以為美的文章,不獨在內容上要“立誠”,而在外形上還要靈活生動,方能引人入勝。能如此者,便是“文學”。
我所說的“文學”的意義,自然要害得一班“文學家”們笑掉了下巴。但即使如此,我還是要這樣主張的。我最讚成適之先生的話,他說:
語言文字都是人類達意表情的工具;達意達的好,表情表的妙,便是文學。
他又說:
文學有三個要件: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能動人,第三要美。
他又說:
我不承認什麼“純文”與“雜文”。無論什麼文,都可分作“文學的”與“非文學的”兩項。(《答錢玄同論什麼是文學》,見《胡適文存》
卷一。)清章實齋之論文章,是今之所謂“文學家”也者所不屑稱道的。我則以為他的名論甚多,其《文史通義·內篇》卷六中有《雜說》一篇(見劉承幹所刻《章氏遺書》本,通行本《文史通義》中無之),其中有一段極精辟的話:
今人誤解“辭達”之旨者,以為“文取理明而事白,其他又何求焉?”不知文情未至,即其理其事之情亦未至也。譬之為調笑者,同述一言而聞者索然,或同述一言而聞者笑不能止,得其情也。譬之訴悲苦者,同敘一事而聞者漠然,或同敘一事而聞者涕不能自休,得其情也。………夫文生於情,而文又能生情。以為文人多事乎?不知使人由情而恍然於其事其理,則“辭”
之於事理,必如是而始可稱為“達”爾。
胡氏所謂“有力能動人”及“美”,章氏所謂“情”,即我所謂靈活生動也。魏先生此文,做得很靈活生動,這是我更要喝彩的一點。
魏先生所以能做那樣靈活生動的文章,固然由於他的手段高妙,但也由於他會選擇文體,他選了“平話”這一種很好的文體,所以他這篇文章做得格外好了。
“平話”這種文體的好處很多,我現在所要提的僅在“不單調”這一點。我喜讀《墨子》、《莊子》、《荀子》、《韓非子》諸書,因其於散文之中時引詩書,時引諺語,時引格言,時述故事,時作韻語也。我喜讀《史記》,因其同為本紀,或同為列傳,而文章之組織,人情之描寫,變化多端,不是死板板的局於一格也。我喜讀宋以來之平話小說及章回小說,因其於散文之中時雜韻語也。我喜讀維摩詰經變文,我喜讀董西廂,因其說白與唱辭相關也。
我喜讀《大莊嚴經論》、《法華經》、《華嚴經》等,因其於散文之後必繼以ㄍㄚㄊㄚ也。(Gāthā,正譯“伽他”,簡譯為“偈”,造成漢語式之兩字詞則為“偈言”或“偈頌”。)自從佛經裏散文與偈言相關而成之文體輸入中國以後,至唐代而產生“變文”這種新文體。(近二十餘年以來在敦煌石室寫本中發現的。羅振玉的《敦煌零拾》,劉複的《敦煌掇瑣》第一集,及近出的《北平圖書館館刊》
中,均收入一部分,鄭振鐸的《中國文學史》中亦曾引及。)“變文”至宋代,又產生兩支新的文體:一支是“平話”,後演變而為明清以來之章回體小說;一支是“諸宮調”(如董西廂),後演變而為元之雜劇。前者是說的看的,後者是唱的,其作用雖不同,而文體之為散文與韻語相間而成則一。這種散韻相間的文體,很活潑,很自由,故很適用。凡說理、敘事、寫景、抒情,散文都能適用,韻語或無韻之偈言也都能適用。用散文來說理與敘事,用韻語來寫景與抒情,這是普通的辦法,可以不用說。用偈言說理的是佛經。如《法華經》、《華嚴經》、《法句經》等的偈言,說理何等明白曉暢!用偈言敘事的,如《佛所行讚經》與《佛本行經》,其敘述之曲折與描寫之生動,尚遠過於散文。偈言與韻語之異,隻在無韻與有韻耳;用偈言所能達的,用韻語當然也能達。用韻語說理的,如寒山子詩與邵雍的《擊壤集》等,是說哲理的;今人樂均士所做的《誇陽曆》鼓詞,是說科學的。用韻語敘事的,如《詩·大雅》之《文王》、《大明》、《綿》、《皇矣》、《生民》、《公劉》等,後來如《孔雀東南飛》,如金和的《椒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