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裏的話,葛生嫂,華生明白的……”

華生低下頭沉默了。他心裏感覺到一陣淒楚,憤怒的火立刻熄滅了。他想到了他的阿哥。

為了他!那是真的。這十年來,他阿哥對他夠好了。倘若不是親兄弟,他阿哥會對他這樣好嗎?那是不容猶豫的可以回答說:“是的。”他做人,或者是他的心,幾乎全是為的別人,他自己仿佛是並不存在著的。

剛才的事情,華生能夠怪他嗎?除了怪他太老實以外,是沒有什麼可怪的,而這太老實,也就是為的華生呀。

華生想到這裏,幾乎哭出來了,他阿哥雖然太老實,這樣的事情,未見得是願意做的。那是多麼的委屈,多麼的丟臉,誰也不能忍受的恥辱,而他的阿哥卻為了他低頭下氣的去忍受了。他的心裏是怎樣的痛苦呢?……“媽媽!”這時外麵忽然有孩子的尖利的聲音叫了起來,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葛生嫂的大兒子阿城跑進來了,帶著一陣火藥的氣息。

“媽媽!叔叔!”他笑嘻嘻地手中握著一截很大的開過花了的大爆竹,衣袋裝滿了鞭炮,“你們怎麼……”

“過來!”葛生嫂瞥見他手中的爆竹,驚駭地把他拖了過去。“叫波叔叔!”

“波叔叔……”他緩慢地說著,睜著一對驚異的大眼睛。

“阿才呢?”葛生嫂立刻問他,想阻止他說話。

但是他好像沒有聽見似的,溜了開去,奔到華生的麵前,得意地晃著那個大爆竹,叫著說:

“叔叔!你怎麼不出去呀?……爸爸放爆仗,真有趣嗬!喏,喏,我還撿了這許多鞭炮呀!……”他挺著肚子,拍拍自己的口袋。

“該死的東西!”葛生嫂連忙又一把拖住了他,“滾出去!”

“真多呀,看的人!街上擠滿了……”

“我揍死你,不把阿弟叫回來!……”葛生嫂立刻把他推到了門外,拍的把門關上了。

華生已經滿臉蒼白,痙攣地斜靠在阿波哥的身上。剛才平靜了的心現在又給他侄兒的話擾亂了。那簡直是和針一樣的鋒利,刺著他的心。

葛生嫂駭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阿波哥拍拍華生的肩膀,叫著說:

“華生!你忘記我的話了嗎?有一天會來到的!忍耐些吧,阿如老板自有倒黴的一天的!”

“是呀,阿波哥說的是呀!”葛生嫂連忙接了上來,“惡人自有惡報的,華生,……天有眼睛的嗬……”

她說完這話,仍喃喃地翕動著嘴唇,像在祈禱又像在詛咒似的,焦急得額角上流出汗來,快要落淚了。

“這是小事,華生,”阿波哥喊著說,“忘記了你是個男子漢嗎?”

華生突然把頭抬起來了。

“不錯,阿波哥。”他用著堅決的聲音回答說。“我是個男子漢。我依你的話。”

他不覺微笑了。他終於克服了自己,而且感覺到心裏很輕鬆。

葛生嫂的心裏像除去了一塊沉重的石頭,跟著微笑起來。阿波哥得意地摸著自己的胡髭,也露著一點笑意。

“回來了嗎?”這時忽然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真把我氣……”

葛生嫂立刻沉下了臉,用著眼光盯住了進來的阿英聾子。阿英聾子瞥見華生坐在床上,連忙把底下的話止住了。

“他知道了嗎?”她貼著葛生嫂的耳朵,較輕的問,但那聲音卻仍很高。

葛生嫂點了點頭。阿英聾子轉過身來,張大著眼睛,側著頭,疑問地望著華生。

華生看見她那種古怪的神情,又笑了。

“了不起,了不起!”她接連的點著頭,伸出一枚大拇指來,向華生走了過去,隨後像老學究做文章似的搖擺著頭,挺起肚子,用手拍了幾拍,大聲的說:“度量要大呀,華生,留在心裏,做一次發作!——打蛇打在七寸裏,你知道的呀!嘻,嘻,嘻……”

“這個人,心裏不糊塗,”阿波哥高興地說,“你說是嗎,華生?”

“並且是個極其慈愛的人呢。”華生回答說。接著他站起身來,向著她的耳邊伸過頭去,喊著說,“曉得了!我依你的話!謝謝你嗬!”

“嘻嘻嘻……”她非常歡喜的笑了,露著一副汙黑的牙齒,彎下了腰,兩手拍著自己的膝蓋。“這有什麼可謝嗎?你自己就是個了不起的人,極頂聰明的呀……我是個……人家說我是瘋婆子呢!……”

“不是的,不是的,”大家回答著,一齊笑了起來。

這時沉重的緩慢的腳步響了,葛生哥從外麵走了進來,大家立刻中止了笑聲,眼光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

他顯得非常的可憐:駝著背,低著頭,緊皺著眉頭,眼光往地上望著,張著嘴急促地透著氣,一路咳嗆著,被太陽曬得棕黃的臉色上麵露著許多青筋,上麵又蓋上了一些灰塵,一身火藥的氣息,背上還粘著許多爆竹的細屑。

他沒有和誰打招呼,沉默地走到長方桌子前的板凳旁坐了下去,一手支著前額,一手扳著桌子的邊,接連地咳嗆了許久。

“你怎麼呀?快點喝杯熱茶吧!”葛生嫂焦急地跑到廚房去。

阿英聾子苦惱地皺著眉,張著嘴,連連搖著頭,用手指指著葛生哥,像不忍再看似的,輕手輕腳地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