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阿波哥的勸告是對的,但他同時又懷疑了起來,看見別人對他不滿意的態度。不,這簡直是恥辱之上又加上了恥辱,放炮賠罪以後還得屈服,還得忍耐,還得忍受大家的譏笑!所謂將來!到底是哪一天呢?他這忍耐有個完結的日子嗎?

在這期間,他將怎樣做人呢?

“放過炮賠過罪呢!……”

他仿佛又聽見了路旁的人在這樣的訕笑他。不錯,這樣大聲地說著的人是很少的,大多數的人都沉默著。但是,他們的沉默的心裏,又在想些什麼呢?他們沉默的眼光裏,又說著什麼呢?無疑的,他們也至少記住了這一件事情:

“放過炮,賠過罪……”

他們決不會忘記,除非華生有過報複,或者,華生竟早點死了。

華生這樣想著,猛烈的火焰又在他心中燃燒起來了。他兩手顫栗地搖著鋤頭,幾乎克服不住自己,又想直衝到橋西豐泰米店去,倘若不是阿波哥在前麵礙著路。

“阿波哥到底是個精明的人,”華生又這樣想了。“他的年紀比我大,閱曆比我多,他的意見一定是對的,況且他對我又極其真心……”

“你要忍耐,華生,你要忍耐……”

阿波哥剛才三番四次的叮囑他,他現在似乎又聽見他在這樣說了。

“那是對的,我得忍耐,一定忍耐,”華生心中回答著,又露著笑臉往前走了。

他們已經到了屋前的空地上。約有十來個人站在那裏注意地望著他們,葛生嫂露著非常焦急的神情,迎了上來,高聲叫著說:

“華生,快到裏麵去坐呀。”隨後她似乎放了心,露出笑臉來,感激地對阿波哥說:“進去喝一杯茶吧,阿波哥。”

“好的,謝謝你,葛生嫂,”阿波哥說著從人群中泰然走了過去。

華生低著頭在後麵跟著,他的麵孔微微地發紅了。他覺得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似乎很驚訝。他還聽見幾個女人在背後低聲地竊竊談著。談的什麼呢?

自然是關於他的事情了。他雖然沒回過頭來,但他感覺得出後麵有人在對他做臉色,在用手指指著他。

他們對他怎樣批評的呢,這些最貼近的鄰居們?華生不相信他們對他會有什麼好批評。他們絕對不會想到,對於阿如老板,他在心底裏存著更惡毒的報複的念頭。

他們一定以為他屈服了。雖然他們明白這是阿波哥勸下來的,但總之華生屈服了,是事實,要不然,為什麼不跑到橋西去找阿如老板呢?或者至少不大聲的罵著,竟這樣默默無言的,連臉上也沒有一點憤怒的表情呢?

“沒有血氣!”

他仿佛聽見人家在這樣的批評他。他覺得他的血沸騰了,頭昏沉沉的,兩腳踉蹌地走進了破爛頹圮的彳共亍堂,腳下的瓦礫是那樣的不平坦,踏下去嘰嘰喳喳地響了起來,腳底溜滑著,他的頭幾乎碰著了那些支撐著牆壁的柱子。

“走好呀,華生!”葛生嫂在他後麵叫著說,皺著眉頭。她懂得華生的脾氣,看見他現在這種麵色和神情,知道他心裏正苦惱著。她想拿什麼話來安慰他,但一時不曉得怎樣說起。

華生知道她在後麵跟著,但沒有理睬她。他想到了她早上慌慌張張的那種神情,他現在才明白了是她的一種計策。她要他到田裏去,顯然是調開他。葛生哥預備去放炮賠罪,她自然早已知道了的。

“你阿哥到城裏去了,”他記得她當時是這樣對他說的。

但是阿英聾子怎麼說的呢?她說是他哥哥要他回家去,有話要和他說的。這顯然連阿英聾子也早已知道了這事情,是在一致哄騙著他的。

哦,他甚至記起了他在菊香店堂裏阿英聾子的這種突然改變了口氣的神情了,那也是慌慌張張的,在菊香也有一點。她們那時已經知道了嗎?

華生記起來了,他那時是親眼看見保長傅中密往豐泰米店裏去的。不用說,這問題有他夾雜在內。

“哼!傅中密!……”華生一想到他就暗暗地憤怒了起來。

“坐呀,阿波哥,——你怎麼了,華生請阿波哥坐呀!”葛生嫂這樣叫著,華生從沉思中清醒過來,知道已經進了自己的屋內了。

“阿波哥又不是生客,”他不快活地回答著,放下鋤頭,首先在床上坐下了。

阿波哥微笑地點了一點頭,在華生身邊坐下,和氣地向葛生嫂說:

“你的幾個孩子都好嗎?”

“真討厭死了!”葛生嫂皺著眉頭回答說,“這個哭那個鬧,一天到晚就隻夠侍候他們,現在兩個大的都出去了,小的也給隔壁阿梅姑抱了去,房子裏才覺得太平了許多。”

“你福氣真好,兩男一女……”阿波哥說著又習慣地摸起麵頰上的胡髭來。

“還說福氣好,真受罪呢……氣也受得夠了,一個一個都不聽話……’”

“我女人想孩子老是想不到,才可憐呢,哈哈……”

“都是這樣的,沒有孩子想孩子,有了孩子才曉得苦了。這個要穿,那個要吃,阿波哥,像我們這種窮人拿什麼來養活孩子呢?”她說著到廚房去了。

“年頭也真壞,吃飯真不容易……”阿波哥喃喃地說,隨後他轉過頭去對著華生,“你阿哥支撐著這一家頗不容易哩,華生,你得原諒他,有些事情,在他是不得不委曲求全的,……譬如剛才……”

“都是他自討苦吃,我管他!”華生一提到他阿哥又生了氣。“他沒用,還要連累我。”

“他是一個好人,華生,剛才的事情,也無非為了你著想的……”

“阿波哥說得是,”葛生嫂端著兩杯茶走了出來,聽見阿波哥的話,插了進來說,“沒用也真沒用……這事情,依我的脾氣也不肯休的……但是,阿波哥,他也一番好心呢。我昨天夜裏一聽見他要這麼辦,幾乎發瘋了,同他吵到十二點……為了華生呀!’他這樣的說著,眼淚汪汪的。我想了又想,也隻好同意了。”葛生嫂說著眼角潤濕起來,轉過去對著華生:“你要怪他,不如怪我吧。我至少可以早點通知阻止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