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哥沉默著,摸著胡髭。華生抑製著心中的痛苦,裝出冷淡的神情,微皺著眉頭望著他的阿哥。

“阿波哥在這裏呀,”葛生嫂端進一碗粗飯碗的熱茶來,放在桌子上,看見他咳嗽得好了一些,低低地說。

葛生哥勉強止住咳,抬起頭來,望了望阿波哥,轉了身,眼光觸到華生就低下了。

“你好,阿波弟!……”他說著又咳了一陣。

阿波哥也欠欠身,回答說:

“你好,葛生哥……你這咳嗽病好像很久了。”

“三年了。”

“吃過什麼藥嗎?”

葛生哥搖了搖頭,皺著眉頭說:

“吃不好的,阿波弟,你知道……我是把苦楚往肚裏吞的……”他苦惱地歎了一口氣,沉默了。

華生不覺一陣心酸,眼睛裏貯滿了眼淚,站起身,走進隔壁自己的臥房,倒在床上,低聲地抽噎起來。

天氣突然熱了。幾天來沒有雨也沒有一點風。最輕漾的垂柳的葉子沉重地垂著,連輕微的顫動也停止了下來。空氣像凝固了似的,使人窒息。太陽非常的逼人,它的細微的尖利的針,一直刺進了人的皮膚的深處,毒辣辣地又痛又癢,連心也想挖了出來。天上沒有一片雲翳。路上的石板火一般的燙。晚上和白天一樣的熱。

“啊噓,啊噓……”

到處有人在這樣的叫著,和著那一刻不停的像要振破翅膀的蟬兒的叫聲。雖然搖著扇子,汗滴仍像沸水壺蓋上的水蒸氣似的蒸發著。

“是秋熱嗬,……”大家都這樣說,“夏熱不算熱,秋熱熱死人嗬。”

但是過了幾天,一種恐怖來到了人間。大家相信大旱的日子到了。

“天要罰人了!”

不曉得是誰求到了這樣的預言,於是立刻傳遍了家家戶戶,到處都恐懼地戰栗了起來。

河水漸漸淺了,從簷口接下來貯藏在缸裏的雨水,一天一天少了下去,大家都舍不得用,到河裏去挑了,每天清早或夜晚,河旁埠頭上就擠滿了水桶。但這究竟是有限的。從河裏大量地汲去的是一片平原上的稻田。碧綠的晚稻正在長著,它們像需要空氣似的需要水的灌溉。

轆轆的水車聲響徹了平原。這裏那裏前後相接隔河相對的擺滿了水車,仿佛是隔著一條戰壕,密集地架起了大炮、機關槍和步槍的兩個陣線。一路望去,最多的是單人水車,那是黑色的,輕快的,最小的。一頭支在河裏,一頭擱在河岸上。農人用兩支五六尺長的杆子約著軸轤,迅快地一伸一縮的把河水汲了上來。其次是較大的腳踏水車。岸上支著一個鐵杠似的架子,兩三個農人手扶在橫杆上,一上一下地用腳踏著水車上左右斜對著的丁字形木板,這種水車多半是紅的顏色,特別的觸目。最後是支著圓頂的半截草篷或一無遮攔的牛拖的水車。岸上安置著蓋子似的圓形的車盤,機器似的鉤著另一個豎立著的小齒輪。牛兒戴著眼罩,拖著大車盤走著。

伸在河邊的車子多半是紅色的,偶爾也有些黑色。

各村莊的農民全部出動了。他們裸著臂膊,穿著短褲,打著赤腳,有些人甚至連笠帽也沒戴。在烈日下工作著。一些婦女和小孩也參加了起來。力氣較大的坐在凳上獨自拉著一部水車,較小的分拉著手車,或蹲在地上扳動著腳踏的板子,或趕著牛兒,或送茶水和飯菜。

工作正是忙碌的時候。一部分的農民把水汲到田裏來,一部分的農民在田裏踩踏著早稻的根株,有的握著丈餘長的田耙的杆,已經開始在耙禾邊的莠草了。

雖然是辛苦的工作,甚至有時深夜裏還可以聽見轆轆的車水聲,但平原上仍洋溢著笑語和歌唱聲,和那或輕或重或快或慢的有節拍的水車聲遠近呼應著,成了一個極大的和奏。

岸上淙淙地淌下來混濁的流水,一直湧進稻田的深處,禾稈欣喜地微微搖擺著,迅速地在暗中長大了起來。農民們慈母似的飼育著它們,愛撫著它們,見著它們長高了一分一寸,便多了一分一寸的歡樂和安慰。忘記了自己的生命的力就在這辛苦的撫育間加倍地迅速地衰退了下去——而且,他們還暫時忘記了那站在眼前的高舉著大刀行將切斷他們生命的可怕的巨物。

“不會的”,有時他們記起了,便這樣的自己哄騙著自己。“河裏的水還有一個月半個月可以維持呢。”

但是河裏的水卻意外迅速地減少了起來,整個的河塘露出來了。有些淺一點的地方,可以站在岸上清澈地看見那中央的河床以及活潑地成群結隊的遊魚。

本來是一到秋天很少有人敢在水中遊泳的,現在又給魚兒引起了願望。一班年青的人和別種清閑的職業的人倡議要“捉大陣”了。這是每年夏季的慣例,今年因為雨水多河水大,一直擱了下來,大家的同兒是早已預備好了的。

這七八年來,傅家橋自從有了村長,由村長改了鄉長,又由鄉長設了鄉公所增添了書記和事務員以來,地方上一切重大的公眾事業和其他盛會都須由鄉長為頭才能主辦。隻有這“捉大陣”因為參加的人都是些“卑微的人物”,除了快樂一陣捉幾條魚飽飽個人的口福以外,沒有經濟的條件,所以還保持著過去的習慣,不受鄉長的拘束,由一二個善於遊泳的人做首領。

傅家橋很有幾個捕海魚為業的人,曆來是由他們為頭的。他們召集了十個最會遊水的人組成了一個團體,隨後來公攤他們的獲得。

華生在傅家橋是以遊泳出名的,他被邀請加入了那團體。而且因為他最年青最有精力,便占了第三名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