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快點走吧,我還有別的事呀!”快要走進華生的家,她忽然轉過身,又向著街的那麵大踏步跑了,渾身搖擺著,慌急地晃著兩手,仿佛小孩子跳著走的姿勢,不時轉過頭來望望華生。
“真是個瘋婆!”華生喃喃地說著,已經到了屋前的空地。
劈劈拍拍,劈劈拍拍……通……乓!……鞭炮和爆竹聲忽然響了。許多人從屋內跑了出來,驚異地向河邊走去了。
“什麼事呀?……”有人在問。
華生沒有留意,一直往自己的家裏走了去。這聲音是他聽慣了的,喜事,喪事,做壽,請菩薩,全是這樣的。
“阿哥!”他叫著。
葛生嫂突然從裏麵跑出來了,她驚訝地望了一望華生。
“他到城裏去了……”
“又到城裏去了!不是說在找我嗎?”
“找你嗎?……昨晚上就冒著雨到處去找你,沒一點消息。你哪裏去了呀?叫人好不放心!”
“就在阿波哥家裏,有什麼不放心。他叫我做什麼事嗎?”
“他嗎?……啊,他說田溝該去關了,去遲了,水會流完,但他沒有工夫,要我去呢,這麼爛的田膛……”
“什麼話!自己的事情不管,又給別人到城裏去了!怎麼要一個女人家到田裏去呀,家裏又有三個小孩!——我去來!”華生說著從門後取出一把鋤頭,背著走了。
劈劈拍拍……通……乓……鞭炮聲依然熱烈地響著,間歇地夾雜著爆竹聲。華生往東南的田野走去,漸漸有點注意了。這不像普通的放法。普通是隻放三個爆竹千把個鞭炮的,現在卻繼續得這麼久。他轉過頭去,看見傅家橋南邊的兩邊河岸站滿了人,都朝著橋那邊望著。
他沒有看見那橋,因為給屋子遮住了。但他估計那聲音和往上飛迸著的火星與紙花,正在傅家橋橋上。這聲音是這樣的不安,連他附近樹林上的鳥兒,也給驚駭得隻是在他頭上亂飛著。
他漸漸走到自己的田邊。附近靠河處有不少農夫站著或蹲著,在用鋤頭撥泥溝。
眼前的田水,這時正放流得相當的小了。他也開始用鋤頭掘起溝邊的泥土來,往溝的中間填了去。
“今天的爆仗是頂大的。”忽然有人在附近說著。
“也頂多呀……”另一個人回答著。
華生停了鋤頭,往前麵望了去,卻是鄰居立輝,一個枯黃臉色的人。隔著一條田膛蹲著瘦子阿方。
“這已經是第十九個爆仗了。”立輝說著一麵鏟著泥土。
“我早就猜想到有二十個。”阿方回答說。
“六千個鞭炮怕是有的。”
“大約五千個。”
華生的呼吸有點緊張了,他仿佛感覺到一種窒息的空氣似的。
“這樣,他的氣可以消了吧……”
“華生可不……”
“噓……”立輝忽然瞥見了華生,急忙地對阿方搖著手。
華生的臉色全青了,全身痙攣地戰栗著,眼睛裏冒出火來。他現在全明白了!
“切!”他舉起鋤頭,用著所有的氣力,往眼前的田溝邊砸了下去。整個的鋤頭,全陷沒在深土中。
“通……乓!”最後的一個爆竹響了。
華生倒豎著眉毛,緊咬著牙齒,戰栗了一刻,痙攣地往田邊倒了下去……六
華生突然站起來了。他的手才觸著田溝中的混濁的水泥,上身還未完全倒下的時候,他清醒了,一種堅定的意誌使他昂起頭來:
報複!他需要報複!他不能忍受恥辱!
他握住鋤頭的柄,從泥土中拔了出來。他有著那末大的氣力:隻是隨手的一拉,鋤頭的柄就格格地響著,倘若底下是堅固的石頭啃住了他的鋤頭,這鋤頭的柄顯然會被猛烈地折成了兩截。但現在因為是在相當鬆散的潮濕的泥土中,它隻帶著大塊的汙泥,從他的身邊跳躍到了他的背後,紛紛地飛迸著泥土到他的身上。
華生沒注意到自己給染成了什麼樣可怕的怪狀,立刻轉過身,提著鋤頭跑了。
他忘記了他到這裏來是為的什麼,他沒想到他反而把田溝開得寬了許多,田裏的水更加大量地往河裏湧著出去了。
他要跑到傅家橋橋頭,衝進豐泰米店,一鋤頭結果了阿如老板!他相信他這時一定在那裏,甚至還得意地驕傲地挺著大肚子在橋上站著。
“這樣更好!”他想,“一鋤頭砍開他那大膿包!”
他的腳步非常迅速,雖然腳下的田勝又狹窄又泥濘,他卻像在大路上走著的一樣。他的臉色很蒼白,這裏那裏染著黑色的汙泥的斑點,正像剛從戰壕裏爬出來,提著上了刺刀的槍杆往敵人陣線上衝鋒的兵士。他什麼也沒有想,隻有一個念頭:
報複!
誰判定他放爆竹賂罪的呢?誰答應下來,誰代他履行的呢?這些問題,他不想也明白:是鄉長傅青山,和自己的哥哥葛生。
他決不願意放過他們。倘若遇見了傅青山,他會截斷他的腿子!就是自己的哥哥,他也會把他打倒在地上。
他忍受不了那恥辱!
“你看!你看!……華生氣死了!……”站在後麵的立輝,露著驚疑的臉色望著華生。
“誰也要氣死的!”瘦子阿方在田膛那邊站了起來回答說。附近許多農民見華生那樣的神情,也都停止了工作,露著驚異的目光望著他,隨後見他走遠了,便開始喃喃地談論了起來。有些人甚至為好奇心所驅使,遠遠地從背後跟了去。
但是華生一點沒有注意到。他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沒有存在著似的。他的目光尋找著那個肥胖的、大肚子的、驕傲凶狠的阿如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