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多報一點虛賬說欠了五十元債吧,叫他趕快寄來!”菊香扯扯她的耳朵。
“不對,不對,隻欠十二元呀!”
“你還要吃苦嗎?一個兒子,三年不寄錢來,誰養你這五十八歲的老太婆呀?
沒有田,沒有屋子!”
“我自己會賺的,我會給人家做事情……”
“我不管你!就給你寫上欠了五十元債,這已經夠少了,叫他趕快寄錢來!”
華生大聲說著,提起筆,預備寫了下去。
但是她立刻板起麵孔,按住了華生的手腕,焦急地叫著說:
“我不要你寫!天呀!我隻有一個兒子!我騙他做什麼呀!叫他急死嗎?……”
她焦急得眼淚快落下來了,眼眶裏亮晶晶地閃動著。
華生立刻心軟了,點點頭。
“不寫了,就依你的話,欠了十二元債,現在還有八元,”菊香安慰著她。
“這不是叫她兒子再過兩年寄錢來嗎?咳,真想不通!”華生一麵歎著氣,一麵準備依她的話寫了。
但是她又緊緊地按住了華生的手:
“我不要你寫了,你這個人靠不住!菊香給我寫吧,你才是好人……”
“剛才說我不是好人,現在又說是好人了,”菊香喃喃地說。
“我要寫!”華生喊著說,“照你的話就是了。”
“不要你寫!不要你寫!”她說著把那張信紙搶了過來給菊香。“告訴他,欠十二元債,現在都還清了。對親生的兒子說謊話是罪過的!我隻有這一個兒子,三歲就死了爸爸,我苦守了二十幾年,全為的他嗬……”她的聲音有點哽咽了。
菊香蹙著眉頭,給她寫了下去,不時紅著眼圈,苦惱地對華生低聲地說:
“這日子也虧她過得……我八歲搬到傅家橋來,就看見她給人家礱穀,舂米,洗衣,磨粉,……苦惱地把兒子養大到十八歲出門,滿了三年學徒,就應該賺錢來養娘了,哪曉得不走正路,這裏做上三天走了,那裏做上四天走了,隻愛嫖賭……這次寄來二十元錢,真是天良發現了……她這幾年來老了許多,隻會給人家跑跑腿,這個給她幾個銅板,那個給她一碗剩飯,一件破衣服,一雙舊鞋子……腳上這一雙破鞋穿了一年多了,還是男人穿下的,大了許多,腳尖塞著棉花呢……虧的有點神經病。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叫我們就活不下去……她雖然窮,給人家買東西從來不賺錢,有時拿錢給她,她還不要,除非連一粒米也沒有了,這才羞慚地拿著跑了,幾天不見麵……真是太好了……”
“所以她窮得這樣,所以要吃苦,”華生咬著嘴唇,忿忿地說,“這世界,隻有壞人才有好的日子過,才有好的福享!越老實,越被人家欺!我阿哥就是這樣2他平日要是凶一點,你看吧,昨天傅阿如就決不會對我那樣的!”
“寫好了,”菊香擱了筆,大聲說著。“還有別的話嗎?快點說來呀!”
“沒有了,隻說冷熱要當心,過年要回來,錢收到了……嗬,說我欠了十二元債,現在還清了,是嗎?”
“是的,你放心去吧,不會捉弄你的。”
“謝謝你,菊香,你真是個好人,又聰明,又能幹——你曉得嗎?”她拍拍華生的肩膀,翹起一個拇指,“這樣的姑娘,全天下找不到第二個呀……”
於是她又嘻嘻地笑了起來,眼眶裏含著黃亮亮的像是眼淚也像是眼水的東西,收了信,孩子似的跳著走出了店堂。
但是一到街上,她忽然停住了:
“啊呀呀,我的天呀!”她大聲叫了起來,頓著腳,往橋西望著。
菊香首先跑到櫃台邊往那邊望了去。她看見兩個人走進了豐泰米店。前麵是葛生哥,低著頭,手中拿著一捆紅紙包的東西,腋下夾著許多紅紅綠綠的東西,像紙爆。
華生遲到櫃台邊,沒看見葛生哥,隻見著中密保長跨進店堂的背影。橋上有幾個人在走動。
“什麼事情大驚小怪的,這聾子!”華生埋怨似的說,“老是這樣!”
“我的天呀!這還了得嗎?……”她依然蹬著腳,回過頭來,望著櫃台內的華生。“那是,做什麼呀?……”
“你這傻瓜!”菊香在她麵前揮著手,驚慌地站到華生的前麵,擋住了他的視線,一麵驚慌地對著阿莫做眼色。
她吃了一驚,了解了,立刻轉了語氣,喊著說:“啊呀呀,我的天!我做什麼來的呀……把華生要緊事情忘記了,這還了得嗎?……“什麼?”華生偏開身子。
“你阿哥叫你去,有要緊事情呀!……他本來托我來叫你的,我這個神經病,到現在才記起來……”
“真是神經病,大驚小怪的,我道又是什麼大事情了。”華生笑著說,“一夜沒回去,有什麼要緊。”
“真是神經病,”菊香轉過臉來對著華生,“你快點回去看看吧,一夜不回家,葛生哥和葛生嫂自然著急得利害呢。”
“喂喂,快走呀……”阿英從外麵跑了進來,推著華生。“和我一道走呀!我的天!”
“你走吧,”華生立刻把她推開了,“我不走!我還有事情。”
“你來得太久了,華生,”菊香低低地說,做著眼色,“這裏不方便,過一會再來吧……”
華生立刻看見街上有許多人在來往,而且感覺到有些人正睜著驚異的眼對他和菊香望著,便同意了菊香的話,一直走出店堂往東走了。
“快走吧,快走呀!”阿英跟在後麵隻是催促,不時哈哈的笑著,回頭望望街上。
華生低著頭走著,心裏怪難受的。他在店堂裏許久,沒和菊香講什麼話,便被迫離開了她。阿英聾子還在後麵嗦著,使他生氣。倘是別的女人,他便要對付她,但無奈那是她,連生氣也不該。她是一個多麼可憐的又是多麼善良的女人,他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