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生不覺笑了起來,站著不做聲,也故意學著她的表情,奇怪地望了望她的麵孔、她的頭發和她的衣衫。
阿英聾子睜著眼睛,一直從他的上身望到了兩腳,隨後驚訝地撚了撚他的粗大的手和強健的臂膀,拍拍他的背,大聲的說了:
“你真是個好漢呀!”她伸著一個拇指。“嘭!……打得真妙!”她舉起兩手,仿佛捧著一個大秤錘似的,用力往街上一揮。
“哈哈哈……”店堂內的人全笑了。
她轉過頭去,對著店堂裏的學徒和夥計瞪了一眼,然後又對著華生挺著肚子,再用兩手大大的圍了一圍,表示出一個大胖子是阿如老板。
“碰到你沒有一點用處!”她搖著手,隨後伸著一枚食指對著地上指了一指,“老早鑽到洞裏去了!”她又用兩手抱著頭,望著華生做出害怕的神情,叱嗒叱嗒地踏著兩腳往店堂內逃進去。
“哈哈哈……”店堂內的人又全笑了起來。
“神經病!一點也不錯!”一個買豆腐的人說。
華生笑著往裏一跳,立刻抱住了她的臂膀。她笑著叫了起來:
“做什麼呀?我又不是那胖子!……嗬唷唷……”
華生指了一指她那雙露著腳趾的又破又濕的鞋子。她會了意,瞪了華生一眼,也望望他的腳。
“我買不起鞋子呀!”
華生做著手勢,叫她脫掉鞋子。
但是她搖了一搖頭,又尖利地叫了起來:
“你是男子呀,可以打赤腳!”
“哈哈哈……五十八歲了,還要分男分女……”
華生笑著用指頭指了她的掛黃眼屎的眼角,又指了指櫃台內的菊香。
“她是二十歲姑娘呀,自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叫你喜歡她呀!嘻嘻嘻……我老了,有什麼要緊!這是風火眼,一年到頭揩不幹淨的。”
但是她這樣說著,已經拉起前襟,揩去了眼角上的眼屎,一麵走近到菊香身邊了。
菊香給她說得通紅著臉,低著頭,不做聲。
“喂,菊香……做什麼呀!給我寫封回信呀!……”她看見菊香不理她,立刻明白了,扳起了她的頭說,“生什麼氣嗬,同你開玩笑的!你姓朱,他姓傅,一個二十歲,一個二十一,也不壞呀!嘻嘻嘻……”
“該死的聾子!神經病……”菊香在她麵前晃了一晃手。隨即貼近她的耳朵,大聲問著,“寫什麼話呀?你說來!
“謝謝你,謝謝你……”她貼著菊香的耳朵,大聲回答著,仿佛菊香也是聾子一樣。
她從懷裏取出來一個折皺的紅格的信封和信紙,另又一封來信,放在菊香的麵前。
“你給她寫吧,華生,我來給你磨墨,”菊香示意地說。
華生這時已跟著阿英聾子走進了店堂,明白菊香的意思,就在賬桌前坐了下來,握著筆。菊香搬了一條凳子給阿英聾子,推著她,叫她在旁邊坐著,自己就坐在華生的對麵給磨起墨來。
“我來磨,我來磨……要你寫嗎?罪過罪過……”阿英聾子感激地說。
菊香沒有把墨交給她,對她搖了一搖頭。隨後把桌上的來信打開,看了一會,交給了華生:
“錢寄到了,怪不得今天這樣喜歡。”接著她提高了喉嚨,“二十元,對不對呀?”
“對的,對的,二十元呀……我兒子寄來的……告訴他收到了。”
“他問你身體好不好呢?”
“好的,非常好,告訴他,我很好呀!聽見嗎?……嘻嘻嘻,真是個好兒子呀……”
“他現在到了大連了,在一個洋行裏做事呢!”
“我的天呀!走得好遠!兩天好到了嗎?……洋行裏做事體,哈,洋行裏一定是好生意呀!”
“那自然,你要是給他讀了書,一定做買辦呢!”
“那好極了,有買辦好做,就好極了。”
“嘻,聾子,隻聽見一半,想他的兒子做買辦了……一個什麼樣的兒子嗬……”
菊香喃喃地說著。
“還有別的話嗎?”
“沒有了,隻叫你收到了錢,寫回信。”
“過年回來嗎?”
“沒有說。”
“叫他下次寫信,千萬提明,……三年沒回來了,三年了,好回來總要回來呀,你聽見嗎?”
“要提上一筆,叫他下個月再寄錢給你嗎?”
“不必提了,他有錢就會寄來,他都曉得……告訴他,這三年來怎麼連平信也沒有,以後多來幾封吧,兩個月一封總是要來的呀!”
“還有呢?”
“說我很好,叫他冷熱當心呀。”
“這麼大了,二十四歲了,還要她叮囑……還有什麼話嗎?”
“多得很,話多得很,……問他年內能不能回來。”
“給你寫上了。”華生擱著筆,仰起頭來說。
“叫他多寫幾封信回來。”
“又來了,這個神經病!——還有什麼話嗎?”
“冷熱要當心呀!”
“哈哈,說來說去是這幾句!”
“還有,請你告訴他,我這三年來欠了很多的債,現在都還清了,一共是十二元呀……”
“喂!你真的瘋了嗎,聾子?”華生突然把筆一拍,站了起來,憤怒地對著她的耳朵大聲喊著說。“三年不來信了,你就隻欠十二元債嗎?”
“不錯的!一共十二元!”
“就不能告訴他,欠了一百二十元債嗎?”菊香喊著說,“三年不寄一個錢來了呀!”
“嘻嘻嘻,你真不是好人,騙他做什麼呀?害他嚇煞去!”
“你這傻瓜!一個月五元,一年六十元,三年也要一百八十元呀!他不寄一個錢來,叫你吃點什麼?吃屎嗎?屎也要錢買的!”華生喊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