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哥歎著氣喃喃地自言自語著,心中愈加苦惱了起來。他很清楚,倘若他和華生一樣的脾氣,那他早和自己的妻子和華生鬧得六神不安了。他能退步,他能忍耐,所以他這一家才能安靜地過著日子。傅家橋人叫他做“彌陀佛”,粗看起來仿佛在稱讚他和氣老實,骨子裏卻是在譏笑他沒一點用處,連三歲的小孩子也看他不起。然而他並不生氣,他覺得他自己這樣做人是很好的。做人,做人,在他看起來是應該吃虧的,而他不過是吃一點小虧,欺侮他的人,怨恨他的人可沒有。他相信這是命運,他生下來就有著一個這樣的性格。他的命運裏早已注定了叫他做這樣的一個人。華生為什麼有著一個和他這樣相反的性格呢?這也是命運,命運裏注定他是不吃小虧,該吃大虧的人,今天的事就很清楚。倘若他不和阿如老板爭罵,就不會相打,就不會闖下禍事來。埠頭,埠頭,管它是誰的,反正不在他自己的門口,以後不去用也可以的。和阿如老板爭執什麼呢?

“唉,真是沒辦法……”他歎著氣,失望地說。

“你老是這樣,”葛生嫂從廚房走出來,把酒菜擺在桌上,瞪了他一眼,“一點點小事就搖頭歎氣的!”

一點點小事,你就偏不肯和平了結……“氣受不了。”

“什麼受不了,事情既不大,委屈也不大的。”

“日子久著呀!”葛生嫂又氣忿起來,叫著說了。“我們能夠不到那個埠頭去嗎?不到橋西去嗎?不在他的店門口走過嗎?這次被他欺了,以後樣樣都得被他欺!

那埠頭是公的,我們傅家橋人全有份!”

“還不是,大家都有份的!你又不能搬到家裏來,和他爭什麼呢?”

“有份就要爭!不能讓他私占!”

“爭下去有什麼好處呢?”

“沒有好處也要爭的,誰像你這樣不中用。”

“唉,你和華生一樣說不明白……”

“你和華生一樣,就不會被人欺了,我們這一家!”

“算了,算了,你們哪裏明白。唉,我不過看得遠一點,也全是為的華生嗬……”

葛生哥說著歎著氣,咳嗆起來了。他心裏是那樣的苦痛,仿佛鉤子紮著了他的心似的。他一片苦心,沒有誰了解他:連他自己的妻子也這樣。

“是命運嗬,是命運注定了,沒辦法的……”他翕動著嘴唇,暗暗自語著,但沒有清晰地發出聲音。他不想再說什麼了,他知道是沒用的。他隻是接連咳嗆著,低著頭弓著背,半天咳不出一口痰來,用手們著自己的心口。

葛生嫂看見他這樣子,立刻皺起了眉頭,走過去拍著他的背。她的口氣轉軟了:

“有痰就好了,老是咳不出一口痰來……隨你去辦吧,急什麼呢?我是氣不過,才這樣說說的,本來是個女人家哪!……你常常勸我們要度量寬些,你做什麼要著急呢?……酒冷了,你還是喝兩杯酒吧,解解悶也好……做人總要快樂一點才是……”

好說著給滿滿的斟了一杯,但同時又痛苦地皺上了眉頭。她知道這酒是有害處的,尤其是對於咳嗽的人,然而葛生哥卻隻有這酒才能消遣他心中的苦悶。

葛生哥一提起酒,果然又漸漸把剛才的事情忘記了。他並不會喝酒,以前年青的時候,他可以喝兩斤,帶著微醺的酒意,兩斤半加足了,三斤便要大醉。現在上了年紀,酒量衰退了,最多也喝不上兩斤,一斤是最好的。但為了咳嗽病,不能多喝,又為了酒價貴,也隻得少喝了。因此他決定了每餐喝二兩到四兩。平常總是每餐二兩,早晨是不喝的,遇到意外的興奮,這才加到了四兩。他平生除了酒,沒有什麼嗜好。煙草聞了要咳嗽,麻將牌九是根本不懂的。隻有酒,少不得,仿佛他的生命似的。好像是因為不敢多喝,不能多喝的緣故,和他的生成了一個不會性急的性格,近來愈加喝得慢了。他總是緩慢地一點一點的啜著,仿佛兩唇才浸到酒裏,酒杯就放下了,然後嘖嘖地用舌頭在兩唇上舐著,愛惜地細嚐那餘味。這應該是不會使他的神經興奮或者麻痹的,然而不知怎的,他這時卻把什麼事情都忘記了,愉快得像是在清澈的微波上蕩漾著的小舟。他一天到晚,不是為自己忙碌著,就是為人家忙碌著,沒有一點休息,隻有酒一到手,便忘記了時間,成了他的無限止的休息。

他現在又是這樣。外麵的風聲已經平靜下來,雨小了,他沒有注意到,這本來是他平常最關心的。每餐吃飯,華生總是坐在他對麵,現在華生沒有回來,他也沒有問,沒有想到。孩子們在爭著搶菜吃,一個鬧著,一個哭著,他仿佛沒有看見,沒有聽到。他低著頭,眼光注視著杯中的酒,眼珠上蒙著一層朦朧的薄膜,像在沉思似的,實際上他什麼也沒有想。除了他的嘴唇和舌頭對於酒的感覺以外,一切都愉快地休息了。大家都已經吃好了飯,他的大兒子跑到鄰居家去玩耍了,兩個小的孩子午睡了,葛生嫂冒著雨到河邊去洗衣服了,他的酒還隻喝完一半。平常葛生嫂總要催他好幾次,今天卻隻是由他緩慢地喝著。她知道他心裏憂悶,誰也不能安慰他的,除了酒。

但是他今天愈加喝得慢了,也似乎有意的想混過這半天苦惱的時光。一直延長了兩個鍾頭,他才站起來在房中踱著,這時他還保留著喝酒時候的神氣,平常的景物都不能使他注意。半小時後,他於是像從夢中醒來似的重又自動地記起了一切,憂愁痛苦也就接著來了。

他記起了今天晚上必須到鄉長傅青山那裏去。那是傅青山對他當麵叮囑的,低聲地不讓華生知道。為什麼要避開華生呢?這個很清楚。當時華生正發著氣。這事情,如果看得小一點,別的人也就可以出來和解,例如阿浩叔,既是長輩,又是保長,而且傅家橋有什麼事情也多是他出來說話的。鄉長出場了,自然當做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