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越來越大了。果然是東南風。軋米船裏的黑煙和細糠時時給卷到岸上來,迷住了他們的眼,蒙上了他們一身的灰,最後竟吹到坐北朝南的頭一家店鋪門口去了。
那是阿如老板的豐泰米店兼做南貨生意的。店鋪的左邊是店堂,擺著紅木的椅桌,很闊氣;右邊是櫃台和貨物。
阿如老板是附近一帶的大地主,除了收田租,他還開著這家豐泰米店。因為有錢,也就有勢,一般農民們都很怕他,而他也便依勢淩人,成為傅家橋的特殊人物。
這時,他正在店堂裏坐著。他的肥胖的身體打著赤膊,揮著扇子,還流著汗。
他在店堂裏望著前麵埠頭邊的軋米船和那些穀子,心裏早已感到不很痛快。
不料風勢越來越大了,忽然間一陣旋風似的把軋米船上的煙灰和細糠卷進了店堂,撒了他一身。
他突然生氣了。用團扇遮著麵孔,一直迎風奔到了橋上,大聲罵了起來:
“你媽的!早不軋,遲不軋,偏偏要揀著這時候來軋!……”
這時船上正在軋華生的米。華生支著扁擔,站在埠頭邊望著。
他驚詫地轉過臉來,望著阿如老板,還不曉得他在罵誰。他看見岸上的人全轉過了頭,對阿如老板望著。
阿如老板張著兩手,開著闊口,連牙齒都露出來了。他對著華生惡狠狠地瞪著眼,叫著說:
“你這小鬼!你的埠頭在哪裏呀?跑到這裏來了?……不許你軋米……”
華生清楚了,這是在罵他,立刻氣得一臉通紅。他沉默地瞪著眼望著他,一麵提著扁擔走了上來。
阿如老板立刻從橋上退下了,回到店堂裏拿了一根竹杠,重又氣洶洶的走了出來。
“你這豬穢!……你罵的誰?……”
華生離開阿如老板幾尺遠,站住了。
阿如老板也站住了腳,握緊了竹杠,回答說:
“罵的你!你這小鬼!”
“什麼!這埠頭是你私造的嗎?……”
“橋西人家的!你沒有份!”
“誰說的?……不是傅家橋的埠頭嗎?”
阿如老板理屈了。他一時回答不上話來,心裏更加氣忿,就舉起竹杠對著華生的頭頂劈了下去:
“你媽的。……”
華生偏過身,用扁擔用力一擊,那條竹杠便嘩浪浪地被擊落在地上。
華生火氣上來了,接著衝了過去。
阿如老板跑進店堂,從那裏摔出一個大秤錘來。
華生往旁邊一閃,躲過了,便拾起那秤錘往店堂裏摔了進去。
格勒格勒,裏麵一陣亂響,貨櫥被擊倒了,接著一陣嘩浪浪的瓶子和玻璃聲。
華生提著扁擔,一直衝進店堂。阿如老板不見了。外麵的人也已擁了進來,拖住了華生的兩臂。
“出去!華生!要引他出去,不要被引到店堂來!——這是規矩!”阿波哥叫著說。
“管什麼規矩不規矩,打死那豬玀再說!”華生氣得青了臉,掙紮著還想衝到裏麵去。
但幾分鍾後,他終於給大家擁到外麵來了。
這時軋米船停止了工作。遠遠近近的人家都跑了過來,站滿了橋上,街道和埠頭。
“啊唷天呀!……”阿英聾子摸摸自己的胸膛,“嚇煞我了,嚇煞我了!……好大的秤錘!……這打在腦殼上還了得……真險呀,真險!
“什麼話!這埠頭是大家的!我們用不得!”阿波哥憤怒地說。“大家聽見嗎,有沒有道理?”
“沒有道理……沒有道理……”
四圍的人答應著。
“該打!該打!欠打得凶!太便宜了他!……”
有些人喃喃地說著。
葛生哥在大風中跑來了,一麵咳嗆著。
“咳,咳,華生!你怎麼呀?……”
“怪他不得!誰也忍不住的,彌陀佛!”有人對他說。
“頂多爭兩句吧,相打做什麼呢?……”
“那除非是你,彌陀佛!……”
“碰著你就好了,一句也不會爭的,……”
“可是彌陀佛隻有一個呀!……”
大家回答著。
“幸虧是華生呀,我的天嗬!”阿英聾子叫著說。“要是你,彌陀佛,哈哈,早就上西天了!——那麼大的秤錘——嘭!……”
“到底是彌陀佛的兄弟,要是別人,早就把他店堂打得粉碎了……”又有人這樣說著。
葛生哥憂鬱地皺著眉頭,痛苦地說:
“這樣的事情,還要火上加油!——華生,”他轉過去對華生說,“你回去吧。”
華生還氣得呼呼地喘著,站著不肯動。他緊握著扁擔,仿佛在等待阿如老板出來似的。
但阿如老板早從後門溜走了,有人見到。豐泰米店裏冷清清的,隻剩著一個學徒在那裏張皇地探著頭,又立刻縮了進去。
這時橋東的保衛隊來了:是三個武裝的兵士。他們剛從睡夢中給鬧了醒來,便得到了鄉長的命令。
“華生,到鄉公所去,鄉長要問你呀!
他們一麵扣著皮帶和衣襟,一麵揉著眼,懶洋洋的一臉青白色,煙癮上來了,振作不起精神。
華生剛剛平靜了一點,正想回去,現在又給激起了憤怒。他倒豎著眼睛和眉毛,叫著說:
“什麼東西!去就去!看他把我吞吃了!”
“唔,鄉長出場了!”阿波哥習慣地摸著胡髭,“還派武裝的保衛隊……哈,哈,真要把窮人吞吃了的樣子!——我們一道去!”
大家又喧鬧起來。擁過了橋:
“一道去!……一道去!
橋西的男子全走了,隻留下一些女人。阿英聾子在那邊驚惶地叫著說:
“啊唷唷媽呀,不得了了……華生給保衛隊捉去了……”
葛生嫂抱著最小的孩子,慌慌忙忙的從小路上迎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