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可憂的。但是葛生哥卻還不覺得完全絕望。一則他過去對博青山並不錯,二則剛才要他晚上單獨去似乎正是要他做一個緩衝人,使這事情有轉圜的餘地。傅青山是個很利害很能幹的人,從這裏可以窺見他的幾分意思,是值得感激的。

今天晚上!這是一個多麼重要的晚上!這是決定華生和他的一生命運的晚上!

他將怎樣去見鄉長傅青山呢?他決計不讓華生知道也不讓老婆知道,而且要在天黑了以後去,絕對瞞過他們。這事情,不管怎樣,他是決計受一點委屈的。他準備著聽鄉長的埋怨,對阿如老板去道歉,他不願意華生和人家結下深怨,影響到華生的未來。他自己原是最肯吃虧的人,有名的“彌陀佛”,老麵皮的,不算什麼丟臉。

“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他喃喃地自言自語著,仿佛在暗地裏祈禱似的。

他時時不安地往門外望著,看華生有沒有回來,雨有沒有停止,天有沒有黑下來,他希望華生暫時不要回來,免得知道他往那裏去,希望雨不要停止,出門的時候可以撐起一把傘,不給別的人看見,他希望天早點黑了下來,在華生沒有回來之前和雨還沒有停止的時候。

“你放心好了,老是在門口望著做什麼,華生總是給他的朋友拉去勸解了。”

葛生嫂這樣勸慰著他,以為他在記掛著華生。

葛生哥笑了一笑,沒做聲。

但等到天色漸漸黑上來,他開始一次又一次的說了:

“我得去找華生回來……我不放心呢。”

“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我要勸勸他……”

“你勸他有什麼用處呀!他對朋友的話要聽得多了!

“不,也總要早點回來的,落雨天……”

最後等到天色全黑,他終於撐著一頂紙傘走了,偷偷地,比什麼時候都走得快。

這條路太熟了,幾乎每一塊石板的高低凹凸,他的腳底都能辨別。

傅家橋仿佛睡熟了。一路上除了淅瀝的雨聲,聽不見什麼。路上沒有其他的人,家家戶戶都關上了門。葛生哥走著,心裏不覺輕鬆起來。空氣特別的新鮮涼爽,他知道真正的秋天的氣候要從此開始了。這是可喜的,夏天已經過去。一年四季,種田的人最怕夏天,因為那時天氣最熱,也最忙碌,而且都是露天的工作。秋天一到,工作便輕鬆,隻要常常下點而,便可以縮著手等待晚稻收割。種田的人靠的誰呢?

靠的天……一所高大的樓房,突然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的兩腳立刻無意識地停了下來。這就是鄉公所了,他一麵蓬蓬地敲著大門,一麵心跳起來。再過一會,他將站在鄉長的麵前,聽他的裁判了。

大門內起了一陣凶惡的狗吠聲。有人走近門邊叱吒著說:

“什麼人?”

“是我呢,李家大哥,”葛生哥低聲和氣的回答,他已經聽出了問話的是保衛隊李阿福。

但是李阿福仿佛聽不出他的口音似的,故意恫嚇地扳動著來福槍的槍栓,大聲罵著說:

“你是誰呀?你媽的!狗也有一個名字!”

葛生哥給呆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是傅家橋有名的好人,沒有誰對他這樣罵過,現在竟在這裏受了侮辱。他感覺到非常的苦惱。

“李家大哥,是我——我傅葛生呀。”過了一會,他隻得又提高著喉嚨說。

裏麵的人立刻笑了:

“哈哈,我道是哪個狗養的,原來是彌陀佛!……進來吧。”

李阿福說著扳下門閂,隻留了剛剛一個人可以擁進的門縫,用手電照了一照葛生哥的麵孔,待葛生哥才踏進門限,又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慌忙地,像防誰在葛生哥後麵衝了進來似的。隨後他又用手電照著路,把葛生哥引到了廳堂。

“你在這裏等一會吧,讓我去報告一聲。”李阿福說著往裏走了進去,把葛生哥丟在漆黑的廳堂裏。傅青山養著的大花狗,這時早已停止了吠叫,它似乎認識葛生哥,走近他身邊搖尾巴嗅著。

過了一會,李阿福出來了,他笑著說:

“彌陀佛,鄉長叫你裏麵坐,哈哈,你做了上客了呀……”

葛生哥不安地疑惑著,跟著李阿福朝裏走了進去。大廳後麵是一個院子。兩旁是兩間廂房,正屋裏明晃晃的燃著一盞汽油燈,許多人圍著兩張桌子在劈拍地打麻將。

鄉長傅青山戴著黑色眼鏡,坐在東邊的桌子上首,斜對著門口,臉色被汽油燈的光照得格外的蒼白。葛生哥一進門,就首先看見了他,在門邊站住了,小心地說著。

“鄉長,我來了。”

但是傅青山沒有回答,也沒抬起頭望他。

“碰!”坐在他上手的人忽然叫了起來。

葛生哥仔細一望,卻是阿如老板,胖胖的,正坐在汽油燈下,出著一臉的油汗,使勁地睜大著眼睛望著桌麵,非常焦急的模樣。他的大肚子緊貼著桌子邊,恨不得把桌子推翻了似的。背著門邊坐著的是孟生校長兼鄉公所的書記,瘦瘦的高個子。

另一個坐在傅青山下手的,是葛生哥那一帶的第四保保長傅中密,也就是傅家橋濟生堂藥店的老板,是個黃麵孔、中等身材的人。

“啊呀!這事情怎麼辦呀!”傅青山忽然叫著說,摸著一張牌,狡猾地望望桌上,望望其他三個人的麵色,“要我放炮了,阿如老板,哈哈哈……就用這張牌來消你的氣吧——發財!”他說著輕輕把牌送到了阿如老板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