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生無意識地繞過了一個籬笆,一個屋彳共亍,循著曲折的河岸往街頭走了去。

他心中的氣憤仍未消除。他確信他說阿哥給人家做牛馬這一句話並沒錯。

“不是給人家做牛馬是什麼?”他一路喃喃地說。“實在看不慣……”

但是他離開街頭漸遠,氣憤漸消了。他的注意力漸漸被那愈聽愈清楚的歌聲所吸引:

結婚三天就出門,不知何日再相逢。

秀金小姐淚汪汪,難舍又難分。

叫一聲夫君細細聽,千萬不要忘記奴奴這顆心。

天涯海角跟你走,夢裏魂裏來相尋。

鑼鼓聲停住了。唱歌的人用著尖利的女人的聲音,顫栗地叫著說:

“啊呀呀,好哥哥,你真叫我心痛死哉……”

華生已經離開街頭很近了。他聽見大家忽然騷動了起來。有人在大聲叫著說:

“不要唱了!來一個新的吧!你這瞎子怎麼唱來唱去總是這幾套呀!”

“好呀!好呀!”有人附和著。

歌聲斷了。大家鬧嚷嚷的在商量著唱什麼。

華生漸漸走近了那聽眾,射著犀利的眼光望著他們。

那裏約莫有二三十個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些人坐在凳子上,有些人躺在石板上。也有蹲著的,也有站著的。中間一把高椅上,坐著一個瞎子。他左手拿著一個小銅鑼,右手握著一片鼓鑼的薄板又鉤著一根敲鼓的皮錘,膝上綁著一個長而且圓的小鼓。

“那邊有椅子,華生哥。”一個女孩子低聲地在他身邊說著;華生笑了一笑,在她的對麵坐下了。

“唱了許久嗎?”

她微笑地點了一點頭。

她很瘦削,一個鵝蛋臉,細長的眉毛,細長的眼睛,小嘴巴,白嫩的兩頰。她雖然微笑著,卻帶著一種憂鬱的神情。

“時候不早了,就唱一曲短的吧……‘大打東洋人’,好不好呀?這是新造的,非常好聽哩!”賣唱的瞎子說。

“也試試看吧,唱得不好,沒有錢!”有人回答著。

“那自然!我姓高的瞎子從來不唱難聽的!”

“吹什麼牛皮!”

“閑話少說,聽我唱來!”賣唱的說著,用力敲了一陣鑼鼓,接著開始唱了:

十二月裏冷煞人,日本鬼子起黑心:

占了東北三省不稱心,還想搶我北京和南京。

調集水陸兩路幾萬人,先向上海來進兵。

飛機大炮數不清,槍彈滿天飛著不肯停。

軋隆隆,軋隆隆,轟轟轟轟!

劈劈拍,劈劈拍,西裏忽刺!

他用著全力敲著鼓和鑼,恨不得把它們敲破了似的,一麵頓著腳,搖著身子,連坐著的竹椅子,也發出嘰咕嘰咕的聲音,仿佛炮聲響處,屋子牆壁在接連地崩頹著,有人在哭喊著。

一會兒各種聲音突然間斷了。他尖著喉嚨,裝出女人的聲音,戰栗地叫著說:

“啊呀呀,天呀媽呀,哥呀姐呀,嚇煞我哉,嚇煞我哉!日本人來了呀!”

聽眾給他的聲音和語氣引起了一陣大笑。

“吠!毛丫頭!”他用鎮靜的宏亮的男聲喊著說,“怕什麼呀!那是我們十九路軍的炮聲哩!你看,兩邊的陣勢……”

鑼鼓聲接著響了一陣,他又開始唱了:

中國男兒是英豪,不怕你日本鬼子逞凶暴,大家齊心協力來抵抗,要把帝國主義來趕掉!

死也好,活也好,隻有做奴隸最不好!

歌聲和樂器聲忽然停止了,他又說起話來:

“諸位聽著,做奴隸有什麼不好呢?別的不講,且單舉一件為例:譬如撒尿……”

聽眾又給他引起了一陣不可遏抑的笑聲。

“勿笑,勿笑,”他莊嚴地說,“做了奴隸,什麼都不能隨便,撒尿也受限製!”

“瞎說!”有人叫著說,“難道撒在褲襠裏嗎?”

“大家使月經布呀!……”有人回答說。

於是笑聲掩住了歌聲,聽眾間起了紊亂了。一些女人在罵著:

“該死的東西!……誰在瞎說呀……”

“是我,是我!怎麼樣呀?”說話的人故意挨近了女人的身邊。

他們笑著罵著,追打起來了。大家拍著手,叫著說:

“打得好!打得好!哈哈哈!”

有什麼東西在周圍的人群間奔流著,大家一時都興奮了。有的人在暗中牽著別人的手,有的人踢踢別人的腳,有的人故意斜臥下去,靠著了別人的背,有的人附耳低語著。

華生看得呆了。他心裏充滿了不可遏抑的熱情。

“他們鬧什麼呀,菊香?”他湊近對麵的那個瘦削的女孩子,故意低聲地問。

“嗤……誰曉得!”她紅了臉,皺著眉頭,裝出討厭他的神情。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呀?你說來!”他熱情地握住了她的手。

猛烈的火在他的心頭燃燒著。

“放手!”菊香掙紮著脫了手,搬著椅子坐到別一個地方去了。她顯得很驚懼。

華生微笑地望著她,站起來想追了去,但又立刻鎮靜了。

他注意到了左邊一個老年人的話。

“唔,管它誰來,還不是一樣的!”那老人躺在一張竹床上,翹著一隻腳,得意地摸著胡須說,“說什麼中國,滿洲,西洋,東洋!

“阿浩叔說的對。”坐在床沿上的一個矮小的四五十歲的人點著頭,“皇帝也罷,總統也罷,老百姓總歸是老百姓呀……”

“可不是,阿生哥!我們都是要種田的,要付租的……”阿浩叔回答說。

“從前到底比現在好得多了,”坐在床沿上的一個光著頭的五十多歲的人說,”

捐稅輕,東西也便宜……”

“真是,阿品哥!”阿生哥回答著,“三個錢的豆腐比現在六個銅板多的多了。”

“從前豬肉也便宜,一百錢一斤,”另一個人插入說,“從前的捐稅又哪裏這樣重!”

“鬧來鬧去,鬧得我們一天比一天苦了。”阿品哥接了上來,“從前喊推翻滿清,宣統退位了,來了一個袁世凱,袁世凱死了,來了一個張勳,張勳倒了,來了一個段棋瑞,段棋瑞下台了,剿共產黨。現在,東洋人又來了。唉,唉,糧呀稅呀隻在我們身上加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