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賣唱的喉音漸漸嘎了,鑼鼓聲也顯得無精打彩起來,聽眾中有的打起瞌睡來,有的被他們的談話引起了注意,漸漸走過來了。有人在點著頭,覺得津津有味的樣子,也有人不以為然的搖著頭。

華生坐在原處好奇地傾聽著。他有時覺得他們的話相當的有理,有時卻不能讚成,想站起來反對,但仔細一想,覺得他們都是老頭子,犯不著和他們爭論,便又按捺住了。

然而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人卻首先反對了起來。他仰著頭,摸著兩頰濃密而粗硬的胡髭,用宏亮的聲音說:

“阿品哥,我看宣統皇帝管天下管到現在,租稅也會加的,東西也會貴的吧?……這一批東西根本不是好東西,應該推倒的!”

“推倒了滿清,好處在什麼地方呢,阿波?”阿品哥聳一聳肩。“我看不到一點好處。”

“到底自由得多了。”阿波回答說。

“自由在哪裏呢?”阿品哥反問著。

“什麼自由,好聽罷了!”阿生哥插入說。“我們就沒有得到過!”

“原來是哄你們這班年青人的,我們從前已經上過當了。”阿浩叔的話。

“照你們說,做滿洲人的奴隸才自由嗎?”阿波譏刺地問著。

“現在也不比滿清好多少,反正都是做奴隸!”阿生哥這樣的回答。

“好了。好了,阿波哥,”站在他身邊的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叫做明生的說,“願意做奴隸,還有什麼話說呀!”

“你們還不是和我們一樣,哈哈!”阿浩叔笑著。“都是爹娘養的,都要穿衣吃飯,我們老頑固是奴隸,你們也是奴隸呀!’

“東洋人來了,亡了國,看你們老頑固怎樣活下去,”另一個二十歲的瘦削的青年,叫做川長的說。

“哈哈,亡了國,不過調一批做官的人,老百姓亡到哪裏去2……”

華生聽到這裏,不能按捺了。他憤怒地突然站了起來,插入說:

“滅了種,到哪裏去做老百姓呀?哼!老百姓,老百姓!……”

阿浩叔轉了一個身,冷笑著:

“哈哈,又來了一個小夥子!……看起來不會亡國了……”

“個個像我們,怎會亡國!”明生拍著胸膛。

“不見得吧?”阿生哥故意睜著眼睛,好奇似的說。

“唔,不會的,不會的,”阿品哥譏刺地說著反話。“有了這許多年青的種,自然不會亡國了。”

“你是什麼種呢?”華生憤怒地豎著眉毛和眼睛。

阿浩叔又在竹床上轉了一個身,玩笑地說:

“我們嗎?老種,亡國種……”

“算了,算了,阿浩叔,”旁邊有人勸著說。“他們年青人,不要和他們爭執吧……”

華生緊握著拳頭,兩隻手臂顫栗了起來,烈火在他的心頭猛烈地燃燒著,幾乎使他管束不住自己的手腳了:

“先把你們鏟除!”

阿浩叔故意慌張地從竹床上跳了下來:

“啊呀呀!快點逃走呀!要鏟除我們了,來,來,來,阿生,阿品,幫我抬著這個竹床進去吧……”

“哈,哈,哈!……”

一陣笑聲,三個老頭子一齊抬著竹床走了。一路還轉過頭來,故意望望華生他們幾個人。

四周的人都給他們引得大笑了。

“這麼老了,還和小孩子一樣。”有人批評說。

“真有趣,今晚上聽唱的人,卻看到老頭子做戲了。”

“猴子戲!”華生喃喃地說。

“算了,華生,”明生拉拉他的手臂,“生氣做什麼,說過算了。”

“哼。……”

華生氣憤地望了他一眼,獨自踱著。

時候已經很遲,月亮快走到天空的中央。天氣很涼爽了。歌聲息了下來,賣唱的瞎子在收拾樂器預備走了。

“今晚上唱的什麼,簡直沒有人留心,一定給跳過許多了。”有人這樣說著。

“我姓高的瞎子從來不騙人的!明天晚上再來唱一曲更好的吧……”

“天天來,隻想騙我們的錢……”

“罪過,罪過……喉嚨也啞了,賺到一碗飯吃……”

大家漸漸散了,隻留著一些睡熟了的強壯的男子,像留守兵似的橫直地躺在店鋪的門口。

沉寂漸漸統治了傅家橋的街道。

華生決定回家了。他走完了短短的街道,一麵沉思著,折向北邊的小路。

前麵矗立著一簇樹林。那是些高大的鬆柏和繁密的槐樹,中間夾雜著盤曲的野藤和長的野草。在濃厚的夜氣中,望不出來它後麵伸展到哪裏。遠遠望去,仿佛它中間並沒有道路或空隙,卻像一排結實高大的城牆。

但華生卻一直往裏麵走進去了。

這裏很黑暗,涼爽而且潮濕,有著強烈的鬆柏的清香和泥土的氣息。遠近和奏著紡織娘和蟋蟀的鳴聲,顯得非常的熱鬧。華生懶洋洋地踏著柔軟的青草走著。他的心境,漸漸由憤怒轉入了煩惱。

他厭惡那些頑固的老頭已經許久了。無論什麼事情,他們總是頑固得說不明白。

他們簡直和哈吧狗一樣,用舌頭舐著人家的腳,搖著尾巴,打著圈兒,用兩隻後腳跪著,合著兩隻前腳拜著。比方剛才,又是什麼態度呢?一點理由不講,隻是輕視別人的意見,嘻嘻哈哈開著玩笑走了。把亡國滅種的大事,一點不看在眼裏。

“先得鏟除這些人!”華生反複地想著。

但從哪裏入手呢?華生不由得煩惱了。整個的傅家橋就在他們手裏的,他們說一句話,做一件事情,自有那太多的男男女女相信著,服從著。他們簡直在傅家橋生了根一樣的拔不掉。華生要想推倒他們是徒然的,那等於蒼蠅撼石柱。

華生憂鬱地想著,腳步愈加遲緩了。眼前的黑暗仿佛一直蒙上了他的心頭。

“吱嘰,吱嘰……其……吱嘰,吱嘰,其……”

一隻紡織娘忽然在他的近邊叫了起來。

華生詫異地站住了腳,傾聽著。

“吱嘰,吱嘰,……其……,吱嘰,吱嘰,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