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著一個高大的身材,粗黑中略帶紅嫩的麵龐,闊的嘴,高的鼻子,活潑而大的眼睛,一對粗濃而長的眉毛,掃帚似的斜聳地伏在眉棱上。在黯淡的燈光下,他顯得粗野而又英俊。
葛生哥喝了一口酒,抬起頭來望著他,微笑地說:
“華生,你回來了嗎?”
“回來了。”華生懶洋洋地回答了這一句話,又沉默了。
葛生哥看見他這種冷淡的神情,皺了一皺眉,緩慢地喝著酒,沉思了一會,注視著挑在筷尖的乳腐,又和緩的說了:
“以後早一點回家吧,華生。”
華生瞪了他一眼,冷然的回答說:
“以後早一點吃飯吧,阿哥!”
葛生哥驚訝地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搖了一搖頭,臉上顯出不快的神情來。
但忽然他又微笑著,說:
“早起早睡,華生,身體好,精神好,好做事哩。”
“你自己呢?什麼時候了,才吃飯!”華生說著,射出犀利的眼光來。
葛生哥又沉默了,低著頭。
“可不是!”葛生嫂插入說,“十點鍾應該有了,才吃飯,才吃酒……”
“我有事情呀!……”葛生哥帶著埋怨的口氣,轉過臉去對著葛生嫂。
“什麼鳥事!全給人家白出力!”華生豎起了眉毛,忿然的說。
“可不是!可不是!”葛生嫂高興地點著頭,說:“一點不錯——白出力!”
“都是熟人,也有一點情麵……”葛生哥喝著酒和緩地回答著:“你們哪裏懂得……”
“情麵!”華生譏刺地說,“撈一把灰!我們沒飯吃,誰管!”
“可不是!撈一把灰!”葛生嫂接著說,“明天米就吃完了,你能賒一鬥米來嗎?阿如老板自己就開著米店的!”
“對人家好歹,人家自會知道的。”。
“哼!”華生豎著眉毛,睜著眼睛,說:“有幾個人會知道你好歹呀?你自己願意做牛馬,誰管你!阿如老板那東西,就是隻見錢眼,不見人眼的!你曉得嗎?”
“閉嘴!”葛生哥驚愕地挺起他凹陷的胸部,四麵望了一望,低聲地說,“給人家聽見了怎麼辦呀?”
“你怕他,我就不怕!……什麼東西,阿如老板!”華生索性大聲罵了起來。
葛生哥生氣了,他丟下杯筷,站起身,睜著疲乏的紅眼,憤怒地說:
“你想想自己是什麼東西吧!……”
華生也霍的站了起來,仰著頭:
“我是人!”
“你是人!我是牛馬!……謔……謔!看你二十一歲了,對我這樣!……什麼事情也不做,一天到晚在外麵玩!這時候才回來,倒罵起我來!你是什麼東西呀?……你是人?……”
“我——是人!”華生拍著胸膛說。
“你——是人?……”
“我——不做人家的牛馬!”
葛生嫂驚慌了。她站在他們中間,一手拖住了葛生哥,一手搖著說:
“你讓他一步吧!他是阿弟呀!……華生,不要動氣!他是你阿哥呀!……“阿弟!……”葛生哥憤怒而又傷心的說,“我對他多麼好,他竟這樣報答我呀!……阿弟,這還是我的阿弟嗎?……”
“阿哥!……”華生也憤怒地說,“我看不慣這樣的阿哥!專門給人家做牛馬的阿哥!……”
“你殺了我,你不要我這做牛做馬的阿哥!……”
“算了,算了,”葛生嫂急得流淚了,“是親兄弟呀!聽見嗎?大家都有不是,大家要原諒……孩子們睡熟了,不要把他們鬧醒吧。”
“我有什麼不是呀,你說!”葛生哥憤怒地說,“我一天到晚忙碌著,他一天到晚玩著,還要罵我,要是別人,要是他年紀再輕一點,看我不打他幾個耳光!……”
“我有什麼不是!我說你給人家做牛馬,說錯了嗎?……”
“你對?……”
“我對!”
“你對?你對?……”
“對,對,對。……”
“好了,好了,大家都對!大家都對……你去休息吧,華生,自己的阿哥呀!……走吧,走吧,華生!……聽我的話呀!我這嫂子總沒錯呀!……大家去靜靜的想一想,大家都會明白的!……”
“我早就明白了,用不著細想!”華生依然憤怒地說。
“你走不走呀?……我這嫂子在勸你,你不給我一個麵子嗎?……聽見嗎?到隔壁房子裏睡覺去呀!”葛生嫂睜著潤濕的眼睛望著華生。
華生終於讓步了。他沉默地往外麵走了出去。
“睡覺呀,華生!這時候還到哪裏去呀?”她追到了門口,“不是十點多了嗎?”
“就會回來的,阿嫂,哪裏睡得熟呀!”
他說著已經走得遠了。
“唉……從來不發脾氣的,今天總是多喝了一杯酒了吧……”
葛生嫂歎著氣,走了回來,但她的心頭已經安靜了許多。
葛生哥一麵往原位上坐下去,一麵回答說:
“他逼著我發氣,我有什麼辦法!”
“到底年紀輕,你曉得他脾氣的,讓他一點吧……”
“可不是,我總是讓他的……隻有這一個親兄弟……看他命苦,七八歲就沒了爹娘……唉!”
葛生哥傷心了。他咳嗽著,低下頭,弓起背來,顯出非常痛苦的模樣,繼續說:
“做牛做馬,也無非為了這一家人嗬……”
“我知道的,華生將來也會明白……這一家人,隻有你最苦哩……”葛生嫂說著,眼中含滿了眼淚。
但她看著葛生哥痛苦的神情,又趕忙忍住了淚,勸慰著說:
“你再吃幾杯酒吧,不要把這事記在心裏……酒冷了嗎?我給你去燒熱了吧?……”
“不必燒它,天氣熱,冷了也好的,你先睡吧,時候不早了哩……”
葛生哥說著,漸漸平靜下來,又拿起酒杯,開始喝了。
二
微缺的月亮漸漸高了。它發出強烈的青白的光,照得地上一片明亮。田野間迷漫著的一派青白的夜氣,從遠處望去,像煙似的在卷動著。然而沒有一點微風。一切都靜靜地躺著。遠處的山峰仿佛在聳著耳朵和肩膀傾聽著什麼。
這時傅家橋的四周都靜寂了,隻有街頭上卻顯得格外的熱鬧。遠遠聽去,除了淒涼的小鑼聲和合拍的小鼓聲以外,還隱約地可以聽見那高吭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