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公主大婚,貝喀舉國歡騰。
手中玉柸洸著鮮洌酒水,馮洗硯落座喜宴,說不盡得尷尬愧怍——那位珠光寶氣的新娘,前半生還是個奴顏婢膝的宮女,後半生搖身變作皇帝親姐、盛享隆寵榮華,先不論她這命運是否值得豔羨,單想想國之威武要靠如此低賤的庶民撐起,將軍大人便禁不住唉聲歎氣。可造就如今局麵者中,誰才算是最大的推手呢?馮洗硯耿直,他自覺地攬下了責任:如果他能始終保持高度警惕,真正的公主怎麼會神不知鬼不覺地被綁走?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馮洗硯每次觸碰到相關記憶,都覺得天打五雷轟。
回朝後,皇帝沒理由寬恕這樣一個不中用的臣子,哪怕他們沾點虛親、帶點舊故。馮將軍暗下決心:砍頭腰斬淩遲車裂,種種刑罰他一應承受地起;無法將英魂留於戰場固然是人生憾事,但能和亡父、亡姐團圓地下未嚐不令他舒心。
“獨活多年,到底沒能光耀馮氏家門,又闖下滔天大禍、辜負列宗列宗的信任,我給爹、阿姐丟臉了。”將軍推椅站立,乍然將喜酒澆灑於地。這一疑似祭拜先人的舉動如野火吹草,在貝喀賓客口中迅速蔓延開來,直到典儀官員吹胡瞪眼地勒令不守規矩者離席。馮洗硯心胸本就堵得慌,巴不得避開觥籌交錯的假歡樂,當即甩開膀子向出口走,瀟灑容態激得貝喀大小侍從側目而視。
身邊擦肩走過流水陣似的宮女,她們兢兢業業地端盤壘碟,對漢人將軍視若無睹。馮洗硯逃脫了百眼千目的審視,頓覺神清氣爽,漫無目的地放縱步伐。待逛走到一座不通燈火的高台前,他左右張望,見無人跳出來阻攔,於是信步登臨。高台階梯盤桓,他逐層而上,費了不少勁,但每經一個瞭望口,眼界就開闊平遠一分,觸目美景從王宮高牆漸升至城街巷道,最後落於隔岸點點燈火漁人。馮洗硯長籲短歎,感慨自己許久不曾內觀己心、外觀世情,輕易就被貝喀樸素的民風國貌感動了。
將軍在次一級的瞭望台觀賞、歇息得差不離了,正想緣壁征服至高點,忽覺背後發涼,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茫然轉身探看,正被劍尖瞄得精準。
“你是誰?”他問,手頭沒有武器,隻能讓雙拳戒備。
那人輕笑一聲,主動壓下劍鋒,將亂蓬蓬的額前長發捋到腦門後麵。
“咦?!”馮洗硯驚詫不已,“你、你還活著!”
柳宮姝頷首默認。
馮洗硯箝製良久的好奇心適時爆炸了。“二十餘日前的夜晚,你追飛矛偷襲之人一去不返,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找到公主了嗎,她是否平安無恙?是哪夥人布下陷阱劫持公主?他們妄想從中得到何等好處?小姝,你快說呀!”
柳宮姝沒有立刻回答對方的疑問,抬手指點地麵上那一派和諧喜氣。“將軍先告訴我,公主不在,嫁給貝喀王的是哪位?”
馮洗硯蹙眉,無奈地解釋說:“月娉,公主的貼身侍婢。你離開後,我們停留原地十日,將附近山郊盡可能仔細地搜查了兩遍,可惜一無所獲,愁眉不展之際,接到皇帝批答。聖上旨意,若能找到公主最好,實在尋不回來,就得即時執行‘魚目混珠’計劃,由最熟悉公主脾氣性格的月娉代替她繼續走下去。”
“這等荒唐事,能瞞騙到幾時?”
“不然還有別的法子嗎?”馮洗硯拍掉袖口蹭上的灰漿粉,“隻要自己人堅信月娉尊貴的身份,外人就作不了祟。”
小姝懶得掩飾憔悴疲累,氣餒地反問:“所以將軍堅信嗎?”
馮洗硯啞然,拋諸腦後的羞赧漸複。“現在輪到你來解答我的疑惑了。”
其實小姝又何嚐沒有感同身受將軍的苦惱?她清嗓,不招搖的音量在危樓頂端虛浮。
“綁架公主的是貝喀第一劍都宰昂及其手下,但我認為指使他的人是穠婻使臣沙菲克斯。都宰昂將公主關押在罷弗田地底囚室中,那種植物有劇毒,沾染即死,所以就算知道他們的藏身之地,不得指引也很難靠近。”
“都宰昂?沙菲克斯?”馮洗硯捶牆,“這兩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打上了公主的主意!等我回到京中,一定要讓陛下狠狠懲治他們!”
小姝在地上摩擦出“死”字,如實稟告:“我已把他們解決了。”
馮洗硯噎了滿口的話,片晌,浸泡著一腦袋的顧慮,猶猶豫豫地問:“這樣倒是解恨……那麼,公主怎樣了?”
“也死了。”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