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置妮的位置被特意安排在平房對麵,麵對著她的戰友,使她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從窗戶裏看到綁在木樁上的妮。妮在烈日下開始還大罵,還喊口號,還鼓動她的同伴和敵人進行鬥爭,隻第二天便說不出話來了,第三天,她的頭耷拉下來,後來她的腹部膨脹起來,像個圓圓的鼓,有一天正午時候,那個鼓“砰”的一聲爆了……鬼子們從爆裂的妮眼前走過,臉不變色心不跳,就像沒事一般。
高每天從窗戶裏看著妮的變化,看著妮從一個剛烈女孩化作一條濃縮的肉幹,她牢牢記住了妮。
高在自己的床上躺著,不起床,高活著,大部分時間她處於昏沉狀態,閉著眼睛,任著那些兵在她的身體上折騰,沒有疼痛,沒有感覺,沒有任何反應。“庫”(九號)拉響了日本兵隨身攜帶的手笛,和那個兵一起上了天。本來日本人有規定,凡是進來的日本兵,不允許攜帶武器,但那個兵在尋樂的時候還帶著手雷,在完事之後將於雷塞進了她的陰道,昏頭昏腦的敵人忽略了眼前是個當過兵的女人,於是她不失時機地拉響了身體裏那個致命的東西,炸死了敵人也解脫了自己。地動山搖的爆炸,震動了整個慰安所,高的西牆被炸塌了,床上的她扭過臉去看,她看到西麵的屋頂掀翻了,地上有個大坑,除此以外沒有任何痕跡,連血跡也沒有,那個女人走得幹幹淨淨……
高同房間的“西”,看模樣像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大概是剛參加抗戰,就當了俘虜,被弄到了這個鬼地方。西不說話,從她到這間厘就沒張過嘴,沒出過一絲聲息。終於有一天,西像母狼樣,咬斷了一個鬼子隊長的頸動脈,動脈血水龍頭一樣地噴出來,噴到牆上,噴到高的床上。敵人叫著,用手地堵,哪裏諸得住,很怏那張醜陋的臉就沒了血色,癱倒在地上。房間裏到處都噴灑著日本人的血,在那一刻,高甚至有些激動,她轉過臉去,向西投過去一個慘淡的笑。敵人很快將西拖出去,西在出門的時候臉色很平靜,很動人,仍是一個十幾歲的清純少女。
外麵一聲沉悶的槍響,清純的“西”走了。
來了一個新的“西”……
高每天平均要接待三十幾個鬼子,已經用不著穿衣服,她光著身體在潮濕汙穢的褥子上仰著,承受著一次又一次的狂轟濫炸。一塊遮體的粗布被單,早已分不出本來的顏色,團在她的身下,光線昏暗的屋裏滿是汗酸氣和精液的腥氣;用過的旱紙,堆在床下,高高的一層,沒人打掃也來不及打掃。高和勞庫都得了很嚴重的性病,下身潰爛,流著黃水,散發著惡臭。高瘦得皮包骨頭,胸肋一根根突起著,肚子深深地塌下去,她沒了食欲,沒了嗔覺,沒了思維,沒了任何想法,甚至最先的“逃跑”兩個鮮活的字眼也淡化得無影無蹤。晚上下點鍾是“退勤”的時刻,到第二天早上五時之前,她們有了暫時的休息。每當這時個姓孫的近六十歲的中闈人會給她們送來個棒子麵菜窩窩和一碗水,這是一天中惟一的一頓飯。對高來說,這僅夠維持生命的粗柄飲食常常是怎麼端來怎麼端走,她壓根兒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忘記了自己的欒龍去脈,她對世間的一切都失去了感覺,她用不著吃飯了。老孫對她的拒絕飲食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每天仍是不動聲色地端來不動聲色地端走,他是一架機器。
有一天來了一個醫生模樣的鬼子,挨個兒地給她們栓查,說是治療疾病,誰心裏都明白,這是來驗看這些婦女中,哪個還能用,哪個已經失去了使用價值。高認為自己一定被列入“不能再使用”之中,但是她錯了,這個房間裏,被拉走的是“勞庫”。勞庫是被抬走的,被抬走的勞庫胳膊無力地垂下來,在半空晃蕩著,像一條繩子。勞庫出門的時候看著高,她們在一間屋裏待了這樣久,彼此從沒有這樣正視過。勞庫的眼睛很黑,很大,如果人生一切順利,她應該是個漂亮的南方美人:不能再使用”的六個女兵被活埋在營地北麵的荒坡上轉眼到了秋天。
這天,從一開始就顯出廣它的不同尋常。高在大沒亮的時候就醒了,神誌分外地清楚,她感到了身體的疼痛,感到了饑餓,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高扭過臉去看窗戶,她看見太陽正從土崗後頭升起來,血紅血紅的一團,映得天上地下一片紅光,高想,看太陽大概要起霧。果然不出所料,不一會兒,大片的霧就從地上湧起了,將整個營房罩得嚴嚴實實。外麵,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傳來軍械的撞擊聲和日本人急促的嗬斥聲。門被打開了,一團團濕潤的霧從敞開的門灌了進來,高立刻從霧中找到了一種熟悉的感覺,她知道,盼望已久的時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