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3 / 3)

大霧中,她們被鬼子從平房裏抬出來,集中到屋後的草叢中。敵人開始有準各地往她們身上澆汽油,涼涼的油灑在高的前胸後背,灑在她的頭發上,有種好聞的死亡的氣息。周圍沒有一點聲響,一切都在霧的掩蓋下有條不紊地進行,平房的另一邊,敵人在集合,在撤退。慰安婦們在默默地等待,沒誰反抗,也沒誰喊叫,曾經和敵人麵對麵戰鬥過的她們已經耗盡了精神,耗盡了體力,耗盡了激情,姓們的肉體可以燃燒,她們的心是永遠地燒不起來了。

有熱的氣浪湧過來,有人呻吟,就在這時,高的身體突然一滑,竟然滑到了一個帶水的溝裏,原來她被扔在一道不高的溝沿上。也是那場大霧救了她,霧把田野的溝溝壑壑全部填滿填平,把高深深地埋葳在霧的深處。緊接著,濃煙代替了稠霧,二者混成了分離不開的陣營,向著一切低窪的地方滾動飄蕩,向著渾濁的天空伸展。

高本能地用頭緊緊抵著潮濕的溝壁,整個身子埋在水裏,溝上的野草,將她蓋得嚴嚴實實。高並沒有想躲藏,是老天給了她這個機會,讓她逃過了那場劫難。後來她才知道,彼時日本人已經投降,他們在離去之前,要將一切於日本軍人不利的影響抹去,他們要殺人滅口。誠然,他們在那個時候想不到五十年後會有被他們蹂躪過的女人站出來討還公道,但至少在當時,他們明確地知道,他們在中國,在中國婦女身上,犯下的罪行是不能饒恕的,是罪惡滔天的。

消滅痕跡就是消滅罪惡。

高在水溝裏遇到了同樣躲藏的老孫,在日本人滅跡的原則下,作為罪惡見證的老孫同樣沒有理由再在這個世界上活著。

岸上的火在猛烈地燃燒,老孫背著高,借助煙和霧的掩護,沿著水溝蹚出了那片死亡之地。走了很遠,他們才敢在一個土堆後而停下來,霧太大,他們不敢貿然行動,在濃濃的霧中,他們聽到了連續不斷的爆炸聲和機槍的掃射,日本人將那幾排平房炸成了一片平地,連同那些沒有逃出來的中國雜役和二十名皇協軍。

高在成為孫高氏之前在孤女川裏狠狠洗了個澡,足足泡了一天。

不是老孫的要求,是她自己的願望。就這,她還是覺得自己不幹淨,特別是那鬆弛的陰道,拖垂的子宮,作為女人,她完完全全地廢了,她隻是一個行屍走肉了。陰冷的天,她在河裏泡著,渾身凍得麻木,風呼呼地吹,落下來的柿子樹葉,一片一片地往河裏飄。樹葉通紅通紅的,像剛冒出來的血。村裏有人到河邊摟柴,回去逢人便說從兵營裏出來的那個瘋女人在水裏躺著呢。

人們就說,那個女人嘛,啊……啊……可憐哪。

沒有誰理睬她,也沒有誰將她放在心上,在這個靠山的小村裏,沒有高的位置。老孫來了,把她從水裏拽出來……老孫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不善言談也沒有心計,當初他把高從日本人的水火中背出來,就像抬了個沒用的物件,用沒法用,扔沒法扔,也沒想著扔。

老孫把高背回靠山屯的破磚窯裏,並沒多想什麼,憑的是一絲惻隱,這是個活人,還有口氣。背回來時高瘦得皮包著骨頭,渾身潰爛,燙得像火盆,一身的餿臭讓人靠不到跟前。屯裏人誰都知道在鬼子兵營裏打雜的孫寬厚背回來一個女人,是個專門跟鬼子睡覺的中國妓女,死裏逃生很是命大。大夥就來看妓女,看在寒窯光板土炕上躺著的高。妓女高的模樣讓大家失望,見了高的人都說,日本人怎的這樣殘忍,把人使成了這樣。昏迷中的高嘴裏不停地說胡話,誰都認為這個從鬼子手裏逃出的女人活不長了,老孫也隻等她咽這口氣,高如果死了,他就把她和那幾個國民黨女兵埋到一起去,他認為她們是一個團隊的。活著一塊兒受罪,死了也是個伴兒。

孫寬厚是個寬厚的人。

但是高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