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3)

牛排上來了,很嫩,帶著絲絲的血,火候是無可挑剔的準確。麵對那些刀叉,老太太有些茫然無措,修子很耐心地指導張高氏先用刀切,再用叉挑,又替張高氏叉了一塊送到老太太嘴邊,張高氏剛要張嘴,閃光燈一亮,有記者恰到好處地按下了快門。張高氏嚇了一跳,一塊肉含在嘴裏不知怎麼辦好。修子對那個記者很禮貌地點了點頭,小雨明白,對修子而言,張高氏本人並不重要,請張高氏這個從未接觸過煎牛的鄉下老太太來日本,來餐廳這件事本身,才是內容的核心,才是重中之重。在修子的刻意安排下,從張高氏吃牛排到狀告日本政府,便有了隻可憊會不可言傳的另—筆,有了弦外之音。

張高氏笨拙而執著地切著盤裏的肉,肉的內部是鮮紅細嫩的,有血水隨著油花滲出。看著盤裏的內容,小雨一口也吃不下去,她想起張高氏材料中控訴的種種,陽光下曝曬的“妮”,咬斷敵人脖一了的“西”和那隨著手雷而崩逝的“勞庫”,血和肉的迸發,水與火的煎熬,麵對這塊冒血花的紅肉,想來張高氏是難以下咽的。

張高氏並沒有小雨想得那麼多,她紮起一塊塊肉,毫不含糊地填進嘴裏,吃得滿嘴流油。修子問她味道能不能習慣,張高氏說,他們村窮,很少吃肉,特別是牛肉,幾乎是沒吃過,牛要耕地,一老了就趕快賣,誰還舍得殺了吃肉。

張高氏說的是實話,老太太吃了自己的一份又吃了小雨的份,仍舊意猶未盡,還在耐心地等待著下一道菜的到來。張大用對這塊血絲呼啦的肉不感興趣,在他的眼裏,這些人簡直就是茹毛飲血的生番,假模假式地在火上過一下就端上桌了,沒熟嘛,真是哄老外哩。張大用不吃,他等著,下一道菜該不會再是生肉,小雨告訴他,這頓飯就到此為止了。張火用眼睛瞪著,他不理解,在這樣闊綽的資本主義,怎的就上一個盤子,在中國農村,再窮,坐席也是有講究的,沒有七碟八碗,沒有幾葷幾素,能叫請客?張高氐也很奇怪,隻吃了兩塊巴掌大的肉,怎的就“為止”了呢,盤子裏那黏黏糊糊的湯,那塊不夠塞牙縫的炸土豆和那朵怪模怪樣的綠葉子,難道也能算作“飯”?

修子看出了張老太太的遺憾,問老太太還想吃什麼,張高氏不假思索地說,麵。張大用也說想吃麵,吃然麵。

修子問什麼是然麵。小雨說就是幹麵。修子為兩個人又要了意大利麵。張大用問剛才的生肉是哪個國家的。小雨說法國。張大用說,先是法蘭西,馬上又意大利,這…會兒咱們在飯館裏跑了兩個國家了。

通紅的意大利麵來了,張火用內行地說,就是西紅柿炒麵,咱們吃過。迫不及待地用叉子挑,都滑下去了,趕緊改用筷子。吃了兩口,皺眉了,說是麵條壞了,有一股餿臭味。小雨說麵裏有,是味兒。張大用說,好好兒的麵,胡擱什麼,法國人傻,意大利也不行。

小雨怕把老太太撐著,提醒說,吃不了可以剩下。

張高氐說:這是糧食,咋能隨便糟蹋。

修子沒有表情地說,能吃就盡量吃。

小雨感覺到修子並不關心老太太,老太太的好與壞其實與她沒有任何關係,“女權主義者”,在修子眼裏,在“女權”大帽子下的女人都是一個個符號,就如同四、五、六……她關注的是展示觀點的事件,不是具體的李四、張三。小雨相信,如果張高氏再提出要一份什麼吃食,修子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張高氏吃得越考究越多’與她的生活反差越大,越說明修子所做的這件工作的重要和迫切。小雨知道,明天的小報、電視一準會出現張高氏今天吃飯的情況……

離去的時候,修子告訴小雨,明天與媒體見麵,張高氏一定要穿她的中式大襟灰褂子。

事無巨細的修子啊,了得!

慰安營地房間有限,她們三個人被安排在二號大房間裏,並排三張床,每天各出各的“勤務”,互不幹擾。“西”、“高”、“勞庫”,進來的兵手裏拿著條,按號對人,從沒出過差錯。

三個被蹂躪的女人彼此從沒有交談過,她們默默地忍受著一切,如同三塊沒有生命的肉。她們已經沒有了思維,沒有了喜怒哀樂,她捫的精神已經死亡,形式的存在隻是屍體還沒有腐爛而已。

屍體間是用不著交談的。

慰安所內關押著十幾名婦女,除了“高”來自華北,其餘都是從江南修水戰場俘虜的抗日女兵。和高一樣,初來時這些女兵們也進行過慘烈的鬥爭,一個叫做“妮”(二號)的,軍校學生出身,整日地叫罵,絕不就範,被敵人拉到太陽底下曝曬了七天,不給水喝,不給飯吃。其丈妮第三天就咽氣了,還是曬了七天。七天,把妮曬脹又曬幹,曬幹了的妮像一段抽了水的木頭,白牙齜出來,眼睛陷下之,黑色的皮膚表麵一層黃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