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感到,這個時候,張高氐才露出了她中國農村婦女的情態,一個普通的鄉下老大娘。
晚上,修子要給張高氐接風。
張大闖對這頓飯早早就盼望了,他對小雨坦白地說他從來沒吃過外圍飯,外國飯一定很洋,很奶油。他要小雨提醒他,不要在外國的飯桌上鬧出什麼洋相來,又問怎樣使用刀子和叉子。小雨看著張大用袖口的商標、說,你還是把這個拆下來。張大用說,為什麼要拆呢,這可是“喜士”名牌。
小雨沒聽過“喜士”,張大用說她孤陋寡聞,告訴小雨“喜士”是他們省城的名優產品,這一套衣裳,兩百多呢。小雨說,兩千多也犯不著把牌子亮給人看。張大用猶豫地說,依著你那就拆?
小雨說,隨你。
晚飯就在檜樹莊的餐廳,檜樹莊各樣的料理館子有好幾個。大廳裏有記者,他們一出現,那些人就嘩嘩地照相。修不怵這種場麵,她微笑著,跟認識的記者打著招呼,很關心地護著旁邊的張高氏,既高雅又溫存,小雨覺得這做派,很有做戲味道,她大概一輩子也學不會。張高氐又進入了她的混沌狀態,表情變得很木,機器人一樣被修子挾裹著往前走。張大用昂首挺胸,邁著中圍人特有的八字步,走得很紮實,很悠揚。反倒是小雨,不知自己是下什麼的,舉手投足都不是地方,難受極了。
四個人來到餐廳,修子定了個很中心的座位,記者們有的走了,有的在等待,伺機要和張高氐及張大用說話。修子交代張大用和小雨,一定要注意張高氏材料的保密性和事情的獨家專斷性,不能比張高氏單獨與仟何新聞媒體接觸,這是一條紀律。小雨看著修子的嚴厲表情,感覺到眼前的修子和在甲田山小旅館裏喝酒的修子完全是兩個人,如同發現了張高氏農村老太太的本色一樣,小雨也發現了修子日本政治家的精明、幹練和把握事情的積極主動。
修子沒跟誰商量,自作主張地給大家一人要了一份煎牛排。侍者問及牛排的老嫩,修子仍舊包攬民意,說要嫩的。
張高氐低著頭,悶悶地坐著,不知想些什麼。
張大用的眼睛已經明顯不夠用,富麗的廳堂,雪白的桌布,閃亮的餐具,優雅的音樂,還有周圍的鮮花,漂亮的小姐,應該是外國電影裏才有的,現在都成了真的,成了他伸手就可以摸到的現實。張大用的嘴張著,看看東邊,看看西邊,轉過頭又看看後邊……他真是開眼了。
送來了幵胃酒,在修子的動員下張老太太抿了一口,嫌酸,不喝了。張大用為“跑堂的”沒把他的酒斟滿而不高興,對小雨小聲說,沒看出來嗎,日本人小家子氣,這大杯,就給一口酒,是不是看咱窮。
修子聽不懂中國話,問小雨張大用在說什麼,小雨說沒說什麼。修子說,他的嘴明明在動,還發出聲音,你怎麼說他沒說什麼,你是翻譯,不是替我取舍的秘書,隻要他說,你就應該替我翻。
一句話把小雨噎得說不出話,小雨完全明白自己打工的身份,修子要求得對,人家雇的是翻譯機器,不是合作夥伴,在這裏她隻有聽從的份兒。但不知怎的,在張高氏這件事情上,小雨老是擺不準自己的位置。比如眼前這頓飯,從一坐下,她就在擔心張高氏能否吃得了這頓洋飯,她認為修子這樣虛張的鋪排效果不如一碗普通的拉麵,這個日本的女人實則是不了解中國,也不了解婦女。煎牛排,別說是張高氏消受不了,就是她自已也有些勉為其難,甭管是老的還是嫩的。
張老太太當然不會為即將端上的食物傷神,她看著這玻璃宮殿一樣的房子隻是緊張,周圍上下一片亮晶晶,晃得人睜不開眼,什麼也看不清,就像靠山屯那場雪,像老孫那張蒼白的沒有血色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