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誰也走不了,寂寞的修子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找小雨搭話,在飯廳的桌上很冒昧地進行自我介紹。介紹過後的當天下午就端著小點心到小雨的房間來串門喝茶,這舉止跟一般拘謹的日本婦女大相徑庭,也不符合日本人的矜持,這大概就是山田修子的風格了。小雨告訴修子自己是中國人,是留學生,修子說她就喜歡中國人,她的外祖母就有著一半中國血統。由於外祖母的關係,兩人就變得有些親近,晚上,閑著沒事,修子提了一大瓶子燒酒來找小雨對飲。日本人喝酒是幹喝,用不著什麼下酒菜,杯裏擱個梅子,杯沿沾點鹽就可佐酒。三杯酒下肚,小雨就感到了對方酒量的淺薄,修子臉色通紅,眼睛細眯著,已經不大能睜得開,她背靠著窗戶,在榻榻米上坐著,擺弄著手裏的酒杯,一雙腿伸得老長。看到小雨規正的日本坐姿,她有些不好意思,說她在美國華盛頓大學讀過七年書,是個西方氣味很濃的女權主義者。
“女權主義者”讓小雨驚訝,小雨想,有過七年美國生活經曆,有“女權”見地的女子隻能是將腿伸得老長,而不可能有其他的坐姿。
修子說,嚇著你了吧?
小雨說沒有。
修子說,我隻要跟人一說是女權主義者,大部分人都是你這種表情。
小雨說她沒有什麼表情。
修子說,你瞞不過我,我經曆得多了,“女權主義”,日本女人把它看做了洪水猛獸,看做是半瘋的女光棍,說到底日本的女性總擺脫不了東方思維模式的束縛,這正是我們的可悲之處。日本的許多優秀職業女性並不願意以女權主義者的麵孔出現,尤其懼怕“女強人”的稱呼,你們中國何嚐不是這樣。
修子的話令小雨無言可答,她說在女性問題上,她沒有過多研究。
修子說她是專門研究婦女問題的,具體說是研究“二戰”期間日本慰安婦情況的。
小雨心裏掠過一絲寒意,臉上現出幾分不自在,她對修子說這是一個艱難的課題。修子說的確很難。說日本當局至今不承認有由國家征集慰安婦的文本,說那些所謂的慰安婦都是由民間賣淫業帶來的妓女與軍隊一同行動的。有勞動省官員宣布,當時不管是勞動省勤勞局還是國民勤勞動員署,都完全沒有參與慰安婦的活動……她目前在尋找證據……除了事實取證外,下一步,她還要通過內閣外政審議室,到防衛廳防衛所圖書館查證資料……
看來,修子的調查遇到了麻煩和障礙。
不便問她的年齡,從修子眼角細密的魚尾紋小雨大概推斷出,眼前這個精力充沛的女人,至少在四十歲以上了。四十歲的女人,在日本正是走出家門,幹番事業的年齡。在日本婦女當中,藏龍臥虎,能人高人大有人在。
山田修子問小雨到山裏來做什麼,小雨說也是來搞調查,調查日本殘留孤兒回國後的生活情況,準備寫論文,她研究的課題也是“二戰”範疇。
修子驚奇地說,中國人也研究日本的太平洋戰爭?
小雨輕聲說當然。小雨說,這不是個愉快的工作,曆史的瘡症會在我的手下再一次揭開,那汩汩的鮮血會再一次湧出,疼痛也會再一次讓人戰栗……惟此,才能站在人類學的高度對那場戰爭給予分析和評價,才能將“正義”、“和平”兩個詞提高到應有的高度。
修子對眼前這個漂亮的女孩子多少有些刮目相看,修子說留學生的生活大概很艱難。小雨說是的,平時她在東京的一個小酒館裏打工,還幫著一些公司做翻譯,以掙出昂貴的生活費和學費。有些話小雨沒有繼續說下去,適可而止地打住了。作為留學生,寫論文、掙學費都曾經有過,那是兩年前的事了,現在,她是留學生的散兵遊勇,她不屬於任何學校,也不要再學任何知識,她隻是要掙錢’大大地掙一筆錢,腰包鼓鼓地回到國內,幹她想幹又愛幹的工作。小雨是個有頭腦的姑娘,她在一步一步地實現著她的人生規劃,沒有一天虛度,她不是沒有文化沒有檔次的人,將來回國以後,她可以找一份很像樣的工作,給年邁的父母在太湖邊上買一棟房屋,給待業多年的兄長一筆啟動的資金,給自己尋找一個如意郎君,郎君不必很富有,但他必須有品位……她相信,隻要有錢,無論從生活還是事業她都會很成功,為此現在她必須付出代價,必須掙錢,在當人之前必須當鬼。小雨是個觀念超前的女孩,她不是戴著老花鏡讀《烈女傳》的老袓母,到日本八年,整個一個抗日戰爭,她不能白來。
小雨和修子在那個小旅館裏整整盤桓了兩天,兩天的時間,她們有機會做了充分的交流,直到修子的丈夫派人用直升機來接她,小雨才知道這位觀念完全西化了的女性和報紙、雜誌沒有任何關係,這是一個有著財團背景的職業政治家,一個能吃苦,肯於調查研究,尊重事實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