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3)

一家人在防空洞口隻停留了極短暫的一會兒,可是在柯子的心裏卻停留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每每想起父親,她的腦海裏都會出現防空洞口的印象,那是全家最後的團聚,是她心中一幅美麗的畫,那個珍貴的團聚定在時空的某一點,永遠不會改變了。

柯子和同學們在城市西邊清理拆毀的民房,八點鍾剛過,她記得清清楚楚,是八點剛過,她和同學內田到工地旁邊的電車站來喝水,車站的掛鍾在她們進入候車室的時候剛剛打完點,一班電車進了站,上班的人正準備使勁往上擠。車長站在站台後部用力地吹著哨子,告誡人們往後站。她們喝完水正要往工地走,天上有飛機聲,是美國的B—29轟炸機,柯子一聽就聽出來了。因為隨時都有空襲,廣島人辨識飛機的經驗已經相當豐富,有飛機上過,不用看,聽也能聽出是什麼機種,什麼型號。內田站在車站的台階上,指著天空大聲朝同學們嚷,看“B—29定期航班”又來。

大家立刻停下手裏的活計抬頭看飛機,兩架大型轟炸機在廣島上空,由東往西飛,銀色的機身在陽光下有些晃眼,有些迷蒙。同學們談論著飛機的去問,猜測著它是由哪起飛的……

猛然,舶一道白光,天空中出現了一個更為強大的太陽,將周圍景物晃得沒了顏色,同學們本能地用手捂住了眼睛,光線太強了,強得讓他們感到了冷,一股浸入骨髓的冷將他們緊緊護住。緊接著“轟”的臣響,半空中炸開了一朵雲,熱浪幾乎同時向他們衝擊過來,燙,說不出的燙,眼見著胳膊上、臉上出了水泡,眼見著皮膚卷了,硬了,眼見著衣服冒了煙。誰也喊不出來,人們的喉嚨、氣管被焦灼的熱浪填塞,雲彩在天上繁衍擴大,變作了蘑菇形狀,一股颶風,帶著熱氣以無限的衝擊力橫掃過來,建築物倒了,樹焦了,許多房子著火……

山本和內田被氣流衝擊到台階下的流水溝裏,一堵牆倒下來,將她們扣在下麵,她們相擁相抱著,聽著周圍轟降的聲響,感受著大地的震蕩,不知自己是死是活。無數的物件從她們頭頂飛過,無數的碎玻璃帶著嗖嗖的聲響箭一樣地在飛舞……她們閉著眼睛,屏住呼吸,仿佛隨著萬千呼晡的怪獸,萬千碰撞的巨石一起向著地層的深處旋轉墜落,她們知道,她們在經曆一件從沒遇到過的事情。

四十分鍾過去,她們帶著嚴重的灼傷,帶著滿身的血痕艱難地從溝裏爬出來的時候,世界已經麵目皆非了。暴露在空曠疏散場的同學大部分已經燒得麵目皆非,有的被玻璃紮死,有的被飛來的物件砸死,也有的在奄奄一息地掙紮。周圍一片焦土,視力所及,看不到一幢完整建築。進了站的電車,隻剩下了一個鐵架子,那些乘客一個都不存在了,站長的銅哨子變成了銅片,嵌在一片房簷的瓦上……柯子手臂上的皮膚整塊地脫落下來,露出了鮮紅的肉,好奇怪,竟然覺不出一點兒疼。她想找老師,向老師告假,得回象看看,看看母親和妹妹,卻怎麼也沒找到老師,隻看見了老師的眼鏡架,已經扭曲得不成樣子。

柯子的家住在橫川,離她的疏散作業地不很遠,她向著家的方向跑去。路上,她看見太田川裏漂浮著許多屍體,許多受了傷的人在沒有目的地奔走,人們的眼睛都是直的,人們已經不會思考。遠遠地,柯子看到了家,象已經變成了一堆瓦礫。她向著那仍舊冒著煙的“象”奔過去,用那雙淌血的手在瓦礫中使勁地刨……

在廚房的位置找到了母親的遺體,母親是被倒下來的大黑柱砸死的,手裏還拿著炒菜的鏟子。母親的頭煩碎了,臉已經辨認不出來,身體還是溫熱的,柔軟的。她搖晃著母親,希望母親能在她的呼喚下醒來。母親不能死,母親死了小妹妹怎麼辦?父親怎麼辦?母親的身子窩著,姿勢很別扭,柯子使勁拽母親,至少她希望母親能躺得舒服一些,但是她根本拽不動。

妹妹榕子是在門口玄關地方發現的,榕子還活著,衝擊波襲來的時候,她們家的秋田犬賀茂用身體遮擋了小主人,賀茂的全身紮滿了碎玻璃,那模樣已經不像是狗。後來人們剖開賀茂的身體,發現有一塊尖銳的玻璃紮進了它的心髒……

柯子抱著妹姝,坐在母親的屍體旁邊,想哭,喉嚨裏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下午下起了雨,黑色的雨,夾雜著氣流卷上天空的雜物和塵埃,帶著焦糊的臭氣飄落下來,像一個黑色的鍋蓋,將廣島嚴嚴實實地罩住。黑色的雨將柯子和妹妹淋得精濕,她們沒地方躲,不想躲,任憑肮髒的雨水順著身體往下流淌。榕子已經不會哭,榕子嚇呆了,她緊緊地摟住了姐姐的脖子再不鬆手。陰暗墨黑的雲彩下,是黑沉沉的地,房子都倒了,有人在瓦礫中不停地翻找,不知是找人還是找東西。雨下得很猛,像直著往下倒一般,將地麵暄騰的灰燼和浮土砸得冒煙,七地」冒出一個個醜陋的大水泡,一股股雨水順著殘牆往下流,白牆上淌下了一道道黑色的水潰。柯子看著那些流動的水潰悲哀又無望,一切都變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她感到背上的重量,妹妹榕子在她的後背上靜靜地趴著,水從榕子的臉上流下來,又淌到她的脖頸上,癢癢的。半天半天,榕子伸出小手指著牆上的黑道道說,……雨……格怕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