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子和榕子在象的廢墟上,在雨水中呆呆地坐著,她們在等著父親的回來。黑雨下得猛收得也猛,雨過天晴,太陽又出來了。太陽還是早晨的太陽,可廣島不是早晨的廣島了,家也不是早晨的家了。當然,山本柯子更不是早晨的山本柯子了。事後柯子才知道,這場時間不長的黑雨,對她和妹妹的一生造成了致命的傷害,成了她們身體上永遠的痛。
她們怕雨。
父親沒有回來,父親永遠也沒有回來。
父親的學校在市中心,原子彈在他的頭頂上空五百七十七米處炸裂,爆炸的中心熱度在六千攝氏度以上,六千攝氏度的高溫下,什麼都蒸發了,隻剩下一片細碎的灰炮。
柯子承擔起撫養妹妹的責任,她們住在臨時搭起的棚子黽。在家的廢墟上,她發現最初恢複的活物是一棵細小的黃雜菊。雛菊從碎瓦中顫巍巍地掙紮出來,頂著一朵略帶病態的花蕾,幾天後,終於綻開了一朵脆弱又嬌豔的小花。緊接著,牆的背陰處又開了一朵,帶黑道的牆旁邊也冒出了一朵……她不能帶著妹妹嫁人,而且竭的血液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榕子似乎很健康,幾次檢查都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想的是老天的關照,是生命的奇跡,並不是受到汙染的人都要得病。
感念忠犬賀茂的恩情,她們養了第二隻賀茂,第三隻賀茂,賀茂生生不息,成了她們生命的一部分。
榕子到了結婚年齡,男方迎娶廣島姑娘時是小心謹慎的,榕子向男方家裏提供了醫院出具的各種檢驗證明,經受了對方家庭的嚴格審查,在柯子眼裏看來,近乎到了觸人格的地步,但是為了妹妹的幸福,她忍耐著。榕子做了新娘,去了名古屋,丈夫柴田昭誌是個老實本分的汽車司機,是個盡職盡責的人。跟著榕子到廣島來過,管柯子叫大姐,善良而隨和。兩年後,榕子的兒子賀茂誕生了,賀茂生下來內血球就不正常,病病懨懨的。醫院說,原因在母親,母親受過放射線汙染,會影響到後代……
柴田昭誌沒說什麼。榕子主動離開了柴田家,她不能再給這個家族增添第二個第三個有病的孩子。在榕子離開後,柴田賀茂又有了一個叫靜子的繼母,有了菊男、清男兩個兄弟。
榕子一直姓著柴田,因為她的兒子姓柴田,她不願意再姓別的姓。
六
新學期開始,丈夫的工作從廣島調到了東京。搬家的時候我從抽屜裏翻出當時給賀茂買的項圈,不便給對門再送過去,又舍不得扔,我決定把它帶到東京,想的是說不定將來我也會養一條狗。
到東京剛安頓下來,我就關注我的對門,對門是小兩口都染著黃頭發,穿著毛了邊的牛仔褲,男的女的都戴著大耳環。有時候在電梯裏碰見,我張嘴他們絕不會主動打招呼。兩口子互相也不說話,各自拿著攜帶電話,嘀嘀地按,忙不迭地不知給誰發著。
我對丈夫說很想念山本家的老姐兒倆,想把她捫的事寫下來。
丈夫說,有什麼好寫的,不就是倆老太太一條狗,狗死了,兒子也死了,倆老太太照舊生活得很愉快嘛。
我說,說透了也就是這麼個事,可是話從你嘴裏一說出來,怎麼的就沒了味兒。
七
霧
地氣發,天不應,曰霧。霽謂之晦。
——《爾雅》
湧起了霧。
“陰陽之氣亂而為霧”、“冬行夏令則氛霧冥冥”,中國古代對霧曆來沒有太好的評價,現在那些飄蕩的、泛白而輕柔的東西在四周遊動,這邊一團,那邊一團,互相積聚彙合,攏成一片,越越大,越來越濃,終於將前麵的道路嚴嚴地塞實,直直地向人逼壓過來。剛才還清晰鋪展的田野,黑瓦白牆的農舍,這時全隱在黏稠的迷蒙之中,樸朔迷離,讓人漂浮而慌亂。
一股腥氣從車窗湧進,是霧的味道,很不愉快,很不舒服的氣息。日本今年罕見的暖冬,使得本土的節氣有點兒亂,有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糊塗。有人說今、明年東京要有大地震,強度將遠遠大於一九九五年的阪祌地震,不少單位已經做了防震演習,讓各家貯存食品和水……東京人不怕地震,車站小攤上,吞食素麵條的上班族照樣稀裏呼嚕,狼呑虎咽;地鐵通道來來往往的腳步照樣敏捷快速,毫不遲疑;彈子房跳躍的小鋼珠照樣騰挪翻滾,湧出如水;暴走族的摩托照樣橫衝直撩,振聾發聵。的確’東京的人對大地隔三差五的晃動早以習已為常,就是把油瓶子晃倒,鍋裏的炸大蝦照樣煎得吱吱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