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3)

風借著雨勢,將窗戶搖得山響,連整個隔扇也好像在發顫。窗簾呼呼啦啦,大白鳥一樣地飛,一陣陣的雨星往屋裏灌。外麵什麼也聽不清,什麼也看不見,黑暗中一切都在響。風和雨的聲音攪在一起,加上海浪的配合,組合以後再重新發出,使一切都變得怪異而不可捉摸。嘩——雨水拍在樹葉子上,呼風在沿著山坡低旋,刷一浪由黑暗的海中卷上來……世間一切能動的東西都在振動著。轟隆隆,閃光過後是一連串的悶雷,仿怫有萬千鐵甲車在天邊滾動,透過慘白的電光,可以看見雨水中搖擺掙紮的樹,看見翻滾咆哮的海,看見無窮無盡的雨簾和山可城裏那一片迷蒙的燈光。呼啦呼啦一呼啦,全世界都旋進這個大漩渦裏來了,誰也跑不出去,也沒地方跑。我相信,所有的人都醒了,在這樣的狂暴的雨夜還能沉沉地安睡,除非是缺心眼。人們不敢出聲,人人都捏著一把汗,擔心所住的小山在頃刻間坍塌崩裂,隨著泥石流滑向萬丈深淵。猛丁的一陣靜寂,好像一切都突然停滯了,什麼都不存在了。還沒有緩口氣,又來了,呼啦一啦一比剛才更猛。我睡不著,在風靜的當兒聽到身邊的丈夫睡得很均勻,還在打小呼,大概現在就是把他抬到海裏去他也不會醒。看著飛舞的窗簾,我想起關窗,又突然想到,晾在外麵的衣服還沒有收。推了推鼾聲不已的丈夫,他不耐煩地說,你幹嗎?

我說,天要塌下來了。

他說天塌下來有三樓頂著,不用我操心。又說他一直在醒著,在考慮學生論文的事情,根本沒睡著。

我讓他出去收衣服。

他說,反正也濕了,收回來也是濕的,讓它淋著去吧。

說完,又響起了鼾聲,我知道他又在考慮他學生的論文去了。我來到陽台門口,發現昨大曬的衣服早已沒有蹤影,不知飄舞到哪個角落去了。黑暗的風雨中,有手電的光亮一閃,又一閃,我意識到,光亮來自隔壁草坪,側身望去,果然見兩個老太太穿著雨衣在院裏折騰什麼。該不是借著風雨之夜挖寶貝吧?我的腦瓜一下進入了文學創作思維,腦海裏映出一個個電視劇“殺人事件”的鏡頭……連小雨也害怕的老婦人,在黑夜裏大戰暴風雨,一定在幹著頂天立地的大事!

早晨起來我得知,賀茂死了,死在昨天夜裏。

對麵的門敞開著,這是為了讓賀茂的靈魂能順利走動。老太太們為賀茂很鄭重地穿起了喪服,黑的衣裙佩戴著黑珍珠的項鏈,一切都一絲不苟,並不因為逝去的是隻狗而稍南怠慢。

賀茂跟我也算是有過交情的,我買了一束花過去盡人情,主要是關心一下失去愛犬的老太太。相濡以沬的生靈不在了,老人們的心裏一定很難過,勸慰一下是必要的。進到對門房間,看到賀茂像人似的被停放在客廳的主要位置上,灰色的長毛被老太太們用吹風機吹幹了,蓋上了小毯子。賀茂的旁邊一左一右坐著山本和柴田,老太太們的臉色很平靜,沒有我想象中的悲悲切切。

山本將我的花接了過去,擺在賀茂的頭部。柴田告訴我,殯儀館的人一會兒就到,賀茂的屍體交給他們處理會辦得很妥帖。我沒好意思問是動物的殯儀館還是人的殯儀館,日本養寵物的很多,寵物死了,是該有收拾屍體的部門,總不能扔到垃圾堆去。既是來吊唁狗,總得要說點兒什麼,我提到賀茂不少可愛之處,老姐兒倆隻是微笑地看著我,一言不發。我說,將來可以再選一隻秋田犬來養,秋田犬實在是聰明又忠實的狗。老姐兒倆看著我還是一言不發。

中午的時候,來了輛汽車,將賀茂裝在一個小木盒7裏拉走了,同時拉走的還有賀茂的窩和賀茂吃飯的塑料盆。賀茂一下就消失了,一個幾十年的生命,在一個上午消失得幹幹淨淨,沒留一點兒痕跡,就像它從沒出現過一樣。我好像從生命的流逝中體味到了什麼,很淺薄,很模糊,也很說不清。

沒有了賀茂,我的心裏有些空落,有些不習慣,在陽台上常常下意識地往對麵草坪上望,東南角上空空蕩蕩的,隻有綠草,風吹著那些草,微微地顫,有了生命一般。頭頂的天很藍很藍,有雲彩在飄。山下的海很綠很綠,卷起一朵朵細碎的浪花,太陽晃晃地照著,不知從誰家飄出了蔥花兒炮鍋的香味……

我想,這大概就是光陰了。

經過一場暴雨,隔壁的花木已經凋零得不成樣子,推算著那個白臉的賀茂該來了,可是賀茂一直沒來。我等待著老姐兒倆叫我過去搬花,天都涼了,也沒見過來打招呼。

轉眼到了年底,山本和柴田似乎更忙了,她們參加了世界語學習班,一周兩個半天,坐汽車到廣島車站的學習塾去上課。我不知道學世界語有什麼用,據說這種人造的語言(當然,所有的語言都是人造的)很科學,很容易掌握,地球上還有世界語協會組織,太家用世界語交流,像一家人,樣。這是一種新穎的、陌生的語言。我沒有那精力,沒有那勇氣接受它,但是我對門的老太太們有這種勇氣,她們對世界的新鮮總是有種追求,孩子一樣的好奇。有時我覺得她們活得過於細膩,過於投入,簡直成了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