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3 / 3)

我說,說漢語,哪個奧巴桑。

他指著明信片上的柴田兩個字,吭哧了半天,說不出柴田的姓氏。後來還是換了日語說,是柴田老太太的兒子,得的是白血病。

我的腦袋蒙了,怪不得這半年沒見賀茂來看望老太太,原來五月就已經故去了,難得的是老太太們竟是這樣的沉穩,這樣的平靜,如同一條緩緩流動的小溪,任著下麵有暗流漩渦,有跌宕起伏,表麵上竟是水花不起,平緩舒展。做到這點要有怎樣的功夫,怎樣的韌性啊。快樂的老太太,背負著這樣的沉重,那腰竟然沒有彎,還在準備著歡樂的聖誕晚會……

一個上午又一個下午,我的心情都不能平靜,老想著那個麵色蒼白的賀茂,他是柴田的親兒子,走在了他母親的前麵。他的母親,老年喪子……喪了子的母親,正在忙忙碌碌地準備聖誕晚會,臉上帶著知足的笑,屋裏屋外地張羅……我想到了自己,幾年前為了一次工作上的委屈,當著許多人搞得哭天抹淚兒;因為受到某人的羞辱,恨不得一頭撞死,怎的就這麼小家子氣呢……

山本家的聖誕節宴會,來的幾乎都是老人,老廣島,他們成為了這座城市的國寶級人物。老頭老太太們從四處聚來,很是不容易。柴田告訴我,來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他們像星星一樣,落了。今天,亮著的星星都聚到檜峰來了,山下都能看到草坪上的聖誕樹在發光,那是他們這些星星,這些在原子彈下活過來的星星在亮。我發現,這些人都很健談,都很快樂,都有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灑脫。這是一群見識過地獄的人,一群擺脫了生命禁錮的人,置死地而後生,他們的愉快是發自內心的,他們的享受生命是理所當然的。

我在廚房裏,為餃子大菜而忙碌。山本安排一個叫內田的老太太給我幫忙。山本認為,內田去過中國,一定會包餃子,殊不知,這位叫內田的老婦人隻是吃過狡子而根本不知道那些個餡是怎麼進去的,於是就在我旁邊裹亂。怕我寂寞,就陪我說話,她說她是山本的高中同學,被炸那天,她剛好和山本在一起,兩個人是同生死共患難的至交……她說她嫁過四次人,有過五個姓氏,內田是她最後一個丈夫的姓,她的婚姻複雜而不幸,經曆過“原爆”的女人,沒人願意娶。

我將話題轉向我的鄰居,內田說這妲兒倆的遭遇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九四五年八月五日晚上,一夜的警報,人們吃過晚飯就進了防空洞。

八月的廣島,又悶又熱,防空洞內的氣息在悶的基礎上又加上了潮和黴。人們擠在洞內的濕地上,盼著警報快解除,好回去歇一歇。六號早晨,解除了警戒,大家拖著疲倦的身體慢慢走回家去。連年的戰爭,不隻是廣島,就是整個日本也都卷入極度的貧窮與疲憊之中,厭戰的情緒在人們的心中悄悄縈繞,誰也不知道這場戰爭要打到什麼時候,打出一場什麼結果。

廣島是日本重要的軍事基地,漱戶內海中的江田島是日本海軍的中心,廣島的兵工廠、造船廠成為日本軍隊的武器支柱,宇品港成為了日本軍隊進攻中國大陸的出發地,成千上萬的兵二由這裏上船,荷槍實彈地跨過日本海,去實現他捫的“東亞共茉”。也有成千上萬的骨灰盒,用白包袱皮包著,由宇品港回到日本本土,市民們已經看慣了默默的送靈隊伍,熟悉了那些白花花的包揪,那都是他們當中的丈夫或者兒子。

六號的天空萬裏無雲,日本人將這種天氣稱之為“快晴”,謂之好天,就像我們的“快雪時啃”的“快雪”。這天一大早大氣就很熱,動一動身體就冒汗。山本柯子一家走出防空洞,父親看了看湛藍的天空說,沒雨,要下點雨就涼快了。父親說完回過頭看了看媽媽和柯子,柯子朝父親笑了笑,父親擺了擺手,朝車站方向走去,他要到市中心的學校去上班。母親在後麵習慣地喊“等著您回來……”即將高中畢業的柯子要跟同學們參加疏散作業,她的小布包裏包著昨天晚上裝好的飯盒,盒裏的米飯已經發出了好聞的味道,但是她不敢說,她知道配給的有限的食品是多麼的珍貴,因為她要“勞動”,母親才特意給她裝了米飯和納豆。她和她的同學們已經拆了幾個月的房子了,活兒很髒也很累,她們要將靠得太近的易燃建築物拆掉,以免在飛機轟炸中,發生大麵積火災。承擔這種工作的是廣島市內的大中小學的學生,勞動完全是義務的,—點兒補助也沒有,大家每天都處在半饑餓狀態,到了一起,除了談吃,沒有別的內容。母親抱著兩歲的妹妹榕子回家,榕子昨天夜裏發燒,哭鬧了一宿,得給她找點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