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精”住對門,有種可怕的感覺。
有一天我沒話找話,心血來潮地問她們世界語好學不好學,山本說很簡單,柴田說很有意思。我問她們“原子彈”世界語怎麼說,姐姐說,“啪轟”。妹妹也說“啪轟”。
我說,原子彈是“啪轟”?
她們說,是的,是“啪轟”。
妹妹補充說,“啪”是閃光,“轟”是爆炸。
我以為她們是在開玩笑,兩年後到美國訪問,見到了一個會世界語的教授,我問世界語“原子彈”的發音,他準確地告訴我是“啪轟”可見對門的老太太們絕沒有跟我開玩笑的意思。那天,她們動員我跟她們一塊兒參加進界語學習,我說連眼前的日本語還沒有學好,還是把世界語先放放吧,到檜峰的商店裏拿世界語買不出大白菜來。
我聽到老太太們背世界語單語……“沃童”、“奈喔得”、“釋司斯”,怪怪的,聽著讓人想樂。老姐兒倆在試著用世界語給對方寫信,很認真地投送郵局,很認真地收集,很認真地回信……我有點兒提心吊膽,怕她們哪一天高興了也給我用世界語寫一封。
日本人年末是忙碌的,很大的工作量是寫賀年片和送年禮。人們將寫好的賀年片統一送到郵局,元旦那一天早晨郵局一起發放,幾乎每家都會收到捆乃至幾捆賀年片,收得少了便會被認為是沒人緣,在鄰居中很沒麵子。年禮叫做“禦歲暮”,是給至親好友送的,不管多遠,商店都負責送到。商店送年禮多雇用臨時工來幫忙,送的人幵著車來到小區,在門外就大聲喊,很張揚。對門老姐兒倆像互相寄信那樣,也互相送年禮,山本讓商店給柴田送來一盒金魚糕,過幾天柴田又讓人給山本送來一包山蘑菇……我到商店給倆老太太人寄了一塊頭巾,為了增加聲勢,是桉兩份禮品送出的。很快,我收到了她們的回禮一條漂亮的呢裙子。
丈夫說,門對門地住著,玩些個花樣,過家家似的。
我說,這也是一種情趣,自己製造的情趣,它會讓生活更有味道。
丈夫說,這都是閑人幹的事。
我說,不是閑人是賢人。
日本有規矩,當年有喪事的人家不能接受賀年片,必須在接近年底時向親戚朋友發出“喪中失禮”的通知。是聖誕節前兩天,老妲兒倆買了一棵很漂亮的聖誕樹,讓花木公司的人給送了來,她們把樹立在草坪上,幾乎占了草坪三分之一的位置,原本是要讓樹站在客廳裏的,客廳太矮,容不下,就挪到了外麵。老姐兒倆有事幹了,進進出出地裝飾這棵樹,她們買來各種小玩意兒,很開心地,不慌不忙地慢慢在樹上給它們選擇合適的位置。本來是少年所為,競然被兩個老太太幹得如此有滋有味,給我的感覺是,聖誕節是個很重要的節日,裝飾聖誕樹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我隔著欄杆問她們,聖誕節是要開嗎?柴田說是,並且說那天晚上希望我能過去幫忙,給她們的客人包中國水餃,作為一道大菜,讓大家品嚐。山本拿來紙筆,讓我寫上需要準備的材料,我說餃子全部由我安排,算是我給大家的禮物。老太太們聽了,高興得小孩似的直拍手。
過節這天上午我提著兩棵白菜兩斤肉餡回來,上坡的時候碰上郵遞員送信。郵遞員是熟人,他正在漢語學習班學漢語,見了我巴不得多說幾句話。他用漢語說有我的信,也有對門的明信片,說著將信遞過來。接信的時候我看到對門那張素白的明信片上三號黑體醒目地印著:
喪事在身,新年不再問候,失禮之至,乞諒。下麵一行小字:
長子賀茂(享年四十三歲)五月永眠,感謝生前厚情,多方關照。寒中祈望自愛。
平成十四年十二月柴田昭誌
賀茂,賀茂,莫非就是那個常來走動的賀茂!
郵遞員指著明信片說,主人的信,息子死。
我說,漢語不叫息子叫兒子,不叫主人叫丈夫。
他說,對,是兒子。
“兒”的發音他發不好,說成了“俄”,我顧不得跟他仔細計較,急匆匆地問,誰的兒子?
他說,奧巴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