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3)

中午吃完飯,我到信箱取信,嘴裏下意識地哼著《小小世界》。恰巧姐兒倆穿戴整齊地出門,柴田聽到我的哼唱,不好意思地深深鞠了個躬,說剛才實在是失禮了,聲音那麼大,影響我休息,心裏不安。我說我也喜歡這首歌。柴田說,合唱隊今天要排練《小小世界》,她唱低聲部,怕出錯,抓緊練一練。我突然心血來潮,問能不能也跟她們到合唱隊練唱歌。柴田笑了,說不行。她告訴我,合唱隊最年輕的也有五十五歲了,我還不夠格。

原來是老年合唱隊。

山本說要是我願意可以跟她到和服教室學穿和服,我說等丈夫回來跟他商量一下再決定。其實用不著商量我也知道他不會同意,去和服教室學習一則要交學費,二則要自帶衣服,更何況,我學會了穿和服也沒什麼用,我也不是日本人。山本從我身邊過的時候悄悄對我說,你穿紅毛衣下邊不能配藍褲子,日本女人有俗語,紅配藍,狗都嫌……

我真不知說什麼好了,在家一向不修邊幅的我,從來沒動過什麼配什麼的心思,一個人在家裏,玩那麼多花樣,純屬瞎折騰。早晨擦胭脂抹粉,在屋裏待一天,晚上再洗去,圖的是什麼呢。

圖的是好心情。

這點我當時沒明白,是後來才想清楚的。

對門無堅不摧、無往不勝的老太太們有個最大的弱點怕下雨。

我見過怕打雷的,怕刮風的,從來沒遇到過怕下雨的。

一到下雨天,甭管是大雨小雨,山本和柴田就會不出聲息地‘悶在單元裏,在各自的房間待著,連陽台也不去。什麼合唱團,什麼和服教室,再重要的活動也不去參加了。她們常教育我,就是一個人在家也要梳妝打扮,要對得起女人這張臉,對得起一分一秒流淌過去的光陰。可是一到下雨,她們那兩張臉晦暗得比老歐巴桑還歐巴桑。

櫻花謝了,廣島進入了梅雨季節,連綿的雨水不大不小,不緊不慢地下著,檜峰小山和山下瀨戶內海都沉浸在一片迷蒙的水汽當中。人就像是住在水裏。潮的,摸哪兒哪兒是潮的,你不理它,過不了幾天就會長出白毛,連睡覺的被子也會發出黴味兒。家用的吸千機嗡嗡嗡整口開著,根本不管用,人的身上開始發黏,不敢開窗戶,一開窗戶就會湧進一團團帶著海味的濕氣,讓人心煩,讓人發悶,讓人無端地想發脾氣,這不是一個讓人舒服的季節。

雨水中,對門老姐兒倆蔫了。

她們不出來買菜,也不出來倒垃圾,一個禮拜,我沒見她們出過門肩沒聽到《小小界》的歌聲。

從陽台上望過去,她們家的賀茂蔫頭蔫腦地趴在窩裏,塑料食盆是空的,積滿了雨水,那身漂亮的灰毛變成了麻色,緊緊地貼仵身上,耳朵也耷拉下去了,眼角滿是眵目糊廣小小世界”滿是淒涼。見我看它,賀茂抬起腦袋懶懶地擺了一下尾巴,算是打了個招呼,接著又把腦袋紮在兩腿之間。它知道,下雨的時候是不給飯吃,不出去遛彎兒的,它得忍著。

我有點兒可憐賀茂了,將手裏正吃的麵包刷地扔了過去,麵包落在賀茂的前麵3茂抬了一下眼皮,動也沒動。我又扔過去一塊擱了花椒鹽的發麵餅,賀茂換了個姿勢,將屁股對了我。我到廚房翻了半天,翻出一截從國內帶來的廣州香腸,自己也舍不得吃的,一晈牙,甩了過去,香腸砸在賀茂身上又順溝滾到欄杆跟前,吋也沒引起賀茂的興趣。半天工大,我們家廚房的許多食品都搬到了對麵的草坪上,不見狗出來,也不見老太太們出來。那些五花八門的吃食都祭了雨神。

這個時候我很盼著那個小白臉的賀茂來,他來了至少可以給這停滯的生活一些動力,將這一潭凝固的水攪動起來。

可賀茂沒來。

丈夫下班回來,我將對門的情況向他訴說。他看了看雨水中我扔過去的已經泡得變了形的五花八門,讓我不要多管閑事,說這是日本,是中國,人跟人交往要有分寸,這裏的生活原則是“不給別人添麻煩”,不是中國“一人有難八方支援”。我老這樣管別人的事會招人討厭,會被人家認為是沒教養。

那天晚上我想了半天,究竟是“不給別人添麻煩”好還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好,想來想去,是既“不給別人添麻煩”又“八方支援”,把兩者加在一起最好。丈夫看我半天不說話,以為是不高興了,給了我兩萬日元,讓我明天到廣島西邊的德山市轉轉。我說去那幹什麼。他說,你的朋友鄧友梅小時候不是在德山當過勞工嗎,幹嗎不替你的朋友去拍幾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