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個大晴天。
我將那沉重的被子晾了出去。
出門倒垃圾,恰逢柴田在掃門口,見了我一彎腰,說“早晨好”,聲音輕快自然。柴田的臉畫得很清爽,眉宇間透著愉快,穿了件杏黃的襯衫,整個人就像一道亮麗霞光,把我身上的藍睡袍一下比得沒了顏色。我不能將前幾天萎縮在昏暗房間內,消極、自閉、變態、沉悶的老人和眼前的舒朗、自信聯係起來,或許正如丈夫說的,各家有各家的習慣,各家有各家的隱私,有各家的不便言說。
雨過天晴,老太太們照舊去遛狗,照舊去歌唱,照舊去參加各式各樣的活動,小小世界照舊充滿了陽光,仿佛那些陰雨連綿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三
梅雨過後溽熱接踵而來,轉眼到了八月。對門的賀茂好像是病了,不好好吃東西。我有幾次看見老太太們蹲在賀茂的窩前,像哄小孩一樣地哄賀茂喝藥。我在欄杆這邊說,給它吃藥不如給它打針,這多麻煩。
山本低頭跟賀茂周旋,沒說什麼,柴田走過來小聲對我說,不是藥,是養液,賀茂沒有病,賀茂太老了,它的牙今天又掉了一個,以它現在的年齡,相當於人的八十多歲了。
哦,沒牙的老賀茂。
柴田回頭看了看無精打采的狗說,賀茂雖然吃不了飯,但賀茂是幸福的。
我說,賀茂的確是幸福的。
八月六日是廣島原子彈被爆紀念日。
對麵的門楣上掛了好幾串五色的“千隻鶴”,以示紀念。我不好打問她們在這一天都失去了誰,這些屬於傷痛,屬於隱私,她們不說,我不能主動問。但從她們那積極的生活態度,開朗的性情看,至少她捫本人是沒受多大影響的。
有的人家掛了國旗,我們小區旁邊的國泰寺墓地擺滿了鮮花,來下、墳的人絡繹不絕。寺廟裏鍾聲悠悠,路邊、河堤、牆角時時可見花束堆放,那是活著的人對在此地逝去的親人的悼念。五十年前的這一天,有十四萬人在原子彈的爆裂下奔赴了黃泉之路,紀念碑後的反核之火仍在熊熊燃燒,據說要燒到什麼時候世界上沒有核武器才會熄滅。電視裏,終口在播放和平廣場紀念大會的情況和當事人的回憶。電視裏反複播出一個女孩子的紀念碑,那個女孩死十原子彈被爆後數年的放射線病,病中她用包藥紙疊了許多紙鶴,祈願和平與健康。那些小鶴折得很精致,一隻鶴隻有手指甲蓋的二分之一大,惟其小,才體會出了小女孩的心勁和決心。
—大早、對門老姐兒倆穿著黑色繡水鳥的和服到廣場上參加集會,一人帶了一個大夾子,讓過路的人在上麵簽名,反對核試驗。夾子上,第一個簽名就是我,因為她們一開門就碰上了我,麵對兩個老人的誠懇麵孔,我想,任誰也不會拒絕在上麵簽下自己的名字。
丈夫對我的做法照例是反對,他教訓我說,你在這的身份是外國人,外國人不要參加日本的政治活動,包括簽名。
我說,簽了又能怎樣。
他說,簽了就可能違反入國管理局的規定,沒準兒哪天把你驅逐出去。
我說,驅就驅,好像誰多愛在這待似的。
他說,你也不想想,沒有這顆原子彈,沒有這十四萬人的犧牲,“二戰”能停下來嗎?沒有這十四萬人的犧牲,中國、界上許多國家不知道還要犧牲多少個十四萬!說你沒腦了,你比誰都沒腦子,說你糊塗,你比誰都糊塗,還是作家呢,料你也是沒甚出息的作家,真不知你怎麼入的作家協會。
我說,作家協會就是不讓扔原子彈的協會,什麼時候也不能滿世界撂原子彈。
他說,去去去,老娘們兒家……偷換概念,跟對門的瘋老太太是一路貨。
晚上我賭氣沒給他做飯。於是兩個人就出去吃,吃天婦羅。麵對著炸得嗞囉作響的大對蝦,他突然又說,在廣島人民的受難之口,你還能吃得這樣投入真有點兒太那個……
我瞪了他一眼,將那個奸不折不扣地填進嘴裏。
八月六日半夜開始,豪雨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