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爺是一位頭發蓬亂的老頭,背有些駝,不高的個子就更顯矮了。沒有誰知道他的實際年齡,也沒有人知道他有沒有親戚,應該說他是孤老一個,沒有奇跡發生,直到多年後,我離開那個小鎮,也沒有見過他任何一個或貧或富的遠房親戚。
姑爺住在靠湖的那間洞穴般的小屋子裏,那是臨時搭建的一間說有多破爛就有多破爛的小木屋,裏麵塞滿了他從各處撿來的可用或不可用的雜物,那屋子我路過時嚐試著進去過,裏麵散發著奇異的臭味,進去第二個人便沒辦法轉身。原本四處遊蕩、什麼垃圾場的臭味都習以為常的我,還是被那味道推了出來。在那樣陰暗而潮濕的屋子裏生活的姑爺居然沒見過他生病,可見他生命力之頑強。
姑爺沒有任何職業,也沒有聽說過他有任何退休工資之類,他完全是靠鄰裏的施舍和自己一些收收撿撿過日子,到了晚上便像老鼠一樣躲進他的不成其為屋子的屋子裏去,不見透出半點燈光。有時,他去撿水塘裏浮出水麵的瘟豬仔吃,傍晚,扇起爐火,把瘟豬仔洗淨剁碎放入那口好像幾十年沒有洗涮過的鼎鍋裏煮。許久,揭開鼎鍋,竟有一股奇異的肉香飄出來,姑爺向好奇地觀看的我們招手,示意我們過去,我們唯恐避之不及,隻遠遠地看,沒有誰敢過去,平日裏再缺少食物,也不至於到讓我們食腐肉的地步。但吃了瘟豬肉的姑爺,身體居然毫無二致,明顯沒有得豬流感之類的病。看似老朽,生活在最底層,衣食無著落,行動遲緩的姑爺竟然有一副鋼鐵般的腸胃。姑爺的故事,其實也不叫故事,他日日重複著自己貧乏的生活,沒有感情的起落,沒有悲喜,心如那一湖發綠發臭的水塘,但他卻頑強地生活著,遠離人世的爭鬥,遠離塵俗的糾葛,以他那老邁的身體與時間抗衡著。
姑爺的逝去對這座小鎮不會有任何的影響,我搜遍了童年的記憶也沒查到他是哪一天、在什麼地方去世的。這位生命力頑強的老頭,一生邋遢不堪,走時卻如此幹淨而徹底。
白老頭
小鎮的夏天極其炎熱,從贛江水麵上吹過來的風像被火烤過一樣,吹得人愈加煩躁。尤其在中午,連風也凝固了似的,人們就像坐在悶罐車裏一樣,張開嘴,大口地呼吸,汗流浹背。可憐那些狗,由於披著一身的皮毛,渾身上下沒有一根排汗的汗腺,隻好把舌頭長長地伸出來,長串的口水往下滴,像拉風箱一樣地喘著粗氣。沉悶中聽到賣涼粉的聲音,喝涼粉是一種絕佳的解暑方式,涼粉一般直接兌井水喝下去,夏天的井水清涼無比,天氣越熱井水卻越涼,越深的井水越涼。聽到賣涼粉的叫賣聲,我趕緊找備好的零錢去買。
賣涼粉者挑著兩大木桶涼粉沿街而賣,在小鎮上有幾個賣涼粉的人輪番而來,有時也會擦肩交錯而過。炎熱時,涼粉吃得多了,我發現有一位白胡子老頭的涼粉最好吃,他一般不叫賣,隻要把一擔涼粉在街頭一放,便會引得小朋友趨之若鶩。白胡子老頭有著滿頭銀發,皮膚竟嬌嫩如嬰孩,精神矍鑠,他舀涼粉的動作也異常灑脫,幾秒鍾,一隻藍邊碗裏麵便裝滿了黑黑的涼粉。
家裏也做過涼粉,夏季,母親不知從哪裏弄來涼粉草(也叫“仙人草”),用大鐵鍋煮出草汁,再加上薯粉之類,做好幾大臉盆的涼粉,等完全凝固後,用刀切成一長條一長條,再切成一小塊一小塊,衝上涼開水,可以吃上好幾天。但這涼粉確實比不上白胡子老頭做的,白胡子老頭是有真功夫才能這樣走街串巷的。他無須言語,滿頭的銀發遠看便是旗幟,大人小孩一看見便會一擁而上。他的涼粉的確做得精到,黑而有柔韌性,別人的涼粉一般都較稀鬆,而他不知用什麼方法把涼粉做得硬硬爽爽、清涼可口。
現在想來,在那絕對禁止商品交易的年代,白胡子老頭挑一擔涼粉走四方,也該是有些勇氣的。可他從來話語不多,從來都是來去匆匆,來時是一擔黑亮清涼的涼粉,去時渺無聲息。這樣美妙的涼粉本該讓更多人來分享的,那時白胡子老頭賣涼粉是小商小販的行為,是“資本主義尾巴”,或許是社會的日益開明逐漸默許了他的這種行為。
白胡子老頭總是那麼風塵仆仆,他用自己的辛勞,給我的童年吹來了一股清涼,他也成為我寫的這三個老頭中唯一不具有鬼魅色彩的人。他的白眉白須在陽光和清風裏飄逸,奔忙中的身影在我的童年裏留下一道美麗而殷實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