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人類的審美意識和文學戲劇觀念有了重大改變,更加趨向嚴謹精致,而鐵路和車站也成了一些有才華的藝術家的滯留處,有了《兩個人的車站》、《卡桑德拉大橋》、《東方列車謀殺案》、《天下無賊》等經典作品。這些作品的一個共同點都是把故事重心放在鐵路這一特殊時間和空間裏,鐵路和列車限製了故事的外延,這是一篇命題作文,有限製是產生優秀作品的前提。不過根據我個人的欣賞趣味,我不喜歡馮小剛的電影《天下無賊》,我更喜歡他的電影《非誠勿擾》第一部,因為《天下無賊》太張牙舞爪、不老實。

限製對於作家來講更是重要。《紅樓夢》全部故事被限製在一個大家族的莊園裏,表現一群少男少女的青春壓抑寂寞;《西遊記》的故事限製在師徒四人取經路上,表現人們麵對不可知世界的恐怖和抗爭;《老人與海》限製在一個老人、一條小船和一條大魚之中,表現人類在大自然麵前永遠的搏鬥;《草原》限製在一個少年、一輛馬車、一片俄羅斯原野上,表現少年的生命羸弱和痛苦;電視劇《甄嬛傳》被限製在皇帝後宮裏,表現皇權籠罩下的後宮女人們之間的矛盾和仇怨,這是中國電視劇發展史上一部輝煌的劇作,它的完美幾乎是無可挑剔,有人也在批評《甄嬛傳》,讓觀眾不服氣。如今電視劇領域裏打日本鬼子的戲泛濫成災,讓人躲之不及,可《戰旗》卻能獨辟蹊徑,把故事限製在一個國民黨軍官身上,表現這個國民黨軍官指揮八路軍遊擊隊打鬼子的故事,很新鮮、好看。

我寫作多年,凡是那些克製自己,自找限製的東西總能成功,一旦海闊天空任意馳騁的作品總是失敗的。既然限製產生美,沿著這個思路繼續向前走,我們可以結構出很多小說來,把故事放在一個車站,放在一節列車上,放在一組養路工人中,放在一個鐵路工人家庭,應該都能寫出好作品的,想要在藝術上有所作為必須首先接受藝術的限製。

鐵路遙無盡頭,文學和作家也層出不窮。我是個匆匆忙忙的行者,既觀賞著一路風景,也是風景的一部分。有人在遠方看著我,看著我這個老人和周圍的風景。一個老人和鐵路這是一幅素描小品,還真挺耐人尋味的。

我是從農村長大的,對工業和城市的接觸就是從鐵路開始的。不僅父親在偽滿時期就在鐵路上工作,被日本人剝削了十一年。我所在的那所小學校也在鐵路線下。那是一段坡路,火車每天就在山頂上跑來跑去,東去西行的兩列客車正是我們的作息時間,向東去的那列客車正好是上午九點,西去的那列客車正好是下午四點半。因為這兩列火車使我們的生活變得分外規律。火車呼嘯而過,向遠方馳去,讓我們對遠方的世界充滿了遐想。我們那裏的人喜歡闖蕩世界與鐵路的誘惑有關。鐵路雖然是鋼鐵的,是冰冷的;但是在我們的眼裏,那也是美好的象征,因此是溫暖的,是可以親近的。從十五歲開始,我就和鐵路發生了密切的關係,逃荒和流浪的歲月裏很多痛苦的遭遇都是在鐵路上發生的,我對鐵路有一種特殊的情感,一言難盡。

大概永遠不會忘記1982年的初秋,我乘坐從霍林河煤礦開往通遼市的火車上,那時通霍線剛剛投入使用,還是客車和貨車混合組合,我坐在後麵的貨車上。那是運石頭的板車,沒有車廂,我就坐在硬硬的木板上,任草原上的秋風吹打著我。那天我的心情極其糟糕,很有從車上跳下去的衝動。我衝列車尾部坐著,看著鐵路從自己的屁股底下向遠方延伸,悲壯的情感油然而生,覺得男人應該像鐵路一樣,平展展地鋪在那裏,從此不再畏懼一切。這就是我1982年初秋從鐵路上悟到的哲理。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鐵軌雖然是人製造的,但是一旦人把它們放到大地上,它們也就有了生命。當鐵軌有了生命之後,那麼表現鐵軌的文學應該是怎麼樣的呢?

文學就是鐵軌的感情,這是一種冷酷的限製,誰把這種感覺捕捉到了,誰就是最棒的鐵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