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對上學這件事還沒有那麼多規定,管你幾歲或者幾月生的,隻要七八歲的時候能夠出現在學校就好。汜水街的婦女們沒什麼時間帶小孩,一般到孩子四歲的時候就想辦法把孩子塞進學校裏。孫小美四歲的時候入了學,一個月不到就被學校開除了;五歲的時候再次入學,這次堅持了兩個月,在期末考試前才被勸退;第三年胖嬸也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硬是把孫小美再次搞進了第二小學,所以孫小美雖然比我大了兩歲,卻跟我同一個年級。
七歲的孫小美足足一米多高,看情況還要繼續長下去,體積大,飯量自然也大。我被迫帶著孫小美一起去上學,走到那個十字路口的時候孫小美忽然吸了吸鼻子,像狗一樣靈敏而精準地得出結論:“燒餅。”
說完她就朝右邊拐去。
我心想胖嬸好歹給了我五毛錢的巨款,怎麼著也得負這個責,於是也跟了過去。誰知道那裏早已埋伏著一群十三四歲的小混混,一見我們出現就露出邪惡的微笑,說:“你們爸媽呢?沒來?那把學費交出來!”
孫小美顯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狀況,老老實實就掏出了一百塊錢——居然整整一百塊錢!那群小混混也都愣了,大家都知道小學生的學費不外是八十塊而已,孫小美竟然帶了一百塊,說明孫小美是個有錢人。有錢人沒可能會把全部身家都交出來,也就是說孫小美的口袋裏肯定還有錢。
小混混們邊想邊把手伸了過去,向來沒什麼金錢概念的孫小美竟然捂住了口袋,這下就更令人好奇了:她究竟帶了多少錢出門?
怎麼看孫小美都身上都更有油水,那群小混混們幹脆理都不理我,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孫小美身上。我雖然很早就聽說這一帶混混多,但第一次見到還是有點緊張,一時間動也不敢動,任由他們搜刮孫小美。然而已經掏出一百塊大洋的孫小美此刻卻像殺豬一樣叫了起來:“那是我的錢……”
整個汜水街的學生都走在這條路上,上午八點,正是最安靜的時刻,孫小美的嗓音足夠刺破清晨的天空。但幾乎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甚至包括那些謹小慎微送孩子上學的大人們……我靜悄悄地看著小混混和孫小美,思索著如果我跑了的話胖嬸會不會問我要回那五毛錢,或者如果我沒有跑跟他們打一架的話胖嬸會不會多給我五毛錢,想了很久我才反應過來哪怕胖嬸給我一塊錢,我也不可能打得過這群初中生。
想明白了之後我打算跑,就在這時蔣七卻出現了,他其實走在我們之前,仿佛特意轉回來一樣氣喘籲籲,盯著麵前那堆比他還大的男孩子,很久之後才說:“放開她!”
很多年之後我看電視劇,才發現英雄救美的橋段俗套到根本不值一提,可是鑒於蔣七不是英雄,孫小美也不是美女,所以還是勉強講一下吧——
那幾個十幾歲的少年一見蔣七就樂了,說“你這個小王八蛋真他媽找死”,孫小美則喜滋滋地叫“蔣七哥哥”。
我愣在一旁不知所措,默默看完了整個過程:蔣七衝進人群,蔣七被人打;蔣七還手,蔣七被打得更慘;但蔣七不服輸,繼續打,那群小混混大概也打累了,就說:“媽的別在他身上耗下去了,還不如去搶別人。”
他們說著就要走,蔣七卻速度更快地跑到他們麵前攔住他們說:“把剛才的錢拿出來!”
於是上麵那個環節再次重複:蔣七被打,蔣七還手,蔣七被打得更慘,但蔣七不服輸……
我有生之年從來沒有見到過比蔣七更不要命的人,眼睛都被打腫了,卻還有力氣拉住那些人的衣角不放,隻為了奪回孫小美被搶走的那些錢。不止我,到最後連臨時路過的小孩都來看熱鬧了,大家都說:“哎呀這不是二巷的蔣七嗎?他也有被打的一天,真爽!”
於是五六個人變成了十來個人,十來個人又變成了二三十個人。但一群小學生聚集在那裏終究是醒目的,連賣燒餅的大叔都看不下去,大吼一聲:“你們在幹什麼!”
那群中學生被這麼一吼,一緊張,就丟下錢跑了。
蔣七撿起那張青灰色的一百塊還給孫小美,孫小美很高興地接了過去,又從口袋裏掏出五毛錢跑到賣燒餅的人麵前說:“叔叔,我要一個燒餅!”
大家一看孫小美要死要活護著的居然是張五毛錢,幾乎快要罵娘了,蔣七卻笑了笑,走了。
那是曆史性的一刻,因為那一仗之後,蔣七就變成了汜水街的孩子王。通過那件事大家都知道看似凶猛的蔣七其實有一顆金子般的心,於是遇到了什麼問題都去找蔣七,蔣七也簡單明了地回複大家:“滾,別煩老子!”
我後來也問過蔣七:“你為什麼願意幫助孫小美卻欺負樂聞意?”
蔣七回答我說:“因為孫小美是個傻子,傻子就應該被人照顧。但樂聞意又不傻,樂聞意好欺負,所以活該被人欺負。”
我似乎永遠也沒有辦法搞明白蔣七為人處世的哲學,他有時候像個魔鬼,有時候又像一個天使。十三歲以前我幾乎不願意跟蔣七多說一句話,哪怕我們是鄰居;十三歲以後我們卻成為了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