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汜水街(3)(1 / 3)

江城市第二小學是一所再普通不過的九十年代特有的小學:方方正正的一塊地,一進大門就是操場,百來平方米左右,圍著跑一圈還湊不夠四百米。教室、辦公室、雜物室和廁所分別朝著操場背對著三個方向,剩下的一麵牆則什麼也沒有,就是一麵很純粹的牆。

蔣七已經在這所小學讀了三年的書,當然比我們懂得都多,可是他完全沒興趣跟我們這些小屁孩一起活動,一進門就跑了,剩下我們一群年幼的小慫貨站在門口麵麵相覷,很久也不敢往前走一步。

在念書之前學校對大家來說是太神聖的地方,鞋底有點泥都不好意思走進去,更何況我們渾身上下都是泥。

而別的小朋友就不同了,那一天我們汜水街的小孩總算開了眼界,見到了別的小孩是怎麼生活的:一大群祖國的花朵穿著新衣服背著新書包梳著整齊的辮子由父親母親爺爺奶奶開著小車或是扶著胳膊走進去,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容興奮激動害怕不舍,仿佛剛出爐的麵包一樣散發著溫柔和甜膩的香氣。而汜水街的小孩卻湊成一團站在門口一臉鼻涕的茫然,好半天才有膽大的男孩子走進去,其他人見他沒被人趕出來,這才跟著走進去。

操場上有兩行很醒目的隊伍,排隊的小孩看起來跟我們差不多大,而年級大的小孩或在操場上跑來跑去,或是趴在欄杆上觀看,麵對這些小孩,我們戰戰兢兢,如同待宰的羊羔一般。

幸好這所學校的老師大概也習慣每年夏季會有一批沒父母管教的小孩子入校,於是主動走過來說:“你們是城北的?過來這邊排隊!”

那位老師戴著眼鏡,頭發整齊地綰在腦後,看起來跟電視上那些女老師長得很像,但又比她們凶一點,講話嗓音很大,眉毛也被修得很細。

我們一個一個排隊登記,姓名,年齡,家庭住址,交完學費,抽簽分班,然後由老師帶著進入班級。

第二小學隻有兩所學前班,我謹記胖嬸的教誨寸步不離地跟著孫小美,她分到了二班,我幹脆連簽都沒有抽也跟著站進二班的隊伍裏。誰知道有個老師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孫小美,說:“這個傻子又來了啊?這次還帶著個小的呢!”說完她就走過來捏了捏我的臉問:“你是她妹妹?你是不是也是傻子呀?”

“我不是她妹妹,我也不傻!”我說。

那位老師就笑了起來,仿佛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笑話,笑得前仰後合,牙齦都露在了外麵。我頓時對她印象深刻,發誓要恨她到永久,可能冥冥之中她也感覺到了我的恨意,以至於小學七年都以取笑我為樂。

這就是上學,或者說,這就是人生的新階段了。

一大群小孩子在教室裏兀自找到位置坐下來,護送孩子來的家長們站在外麵看著,牙齦很大的老師嗬斥我們要安靜,接著按照身高大小排隊分派座位,之後每人發了幾本教科書,囑咐大家回去後要包好書皮,讓父母在自己的書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和班級,再之後就放學了。

第二天再次到來,開始正式上課,有人送的依舊有人送,沒人送的依舊沒人送。有人送的那些書本已經包得整整齊齊,沒人送的那些書本還是老樣子——或者更慘,連書都不見了。

由於是正式上課,這一天家長送孩子到達學校後就走了,大牙齦的老師這才恢複了本性:一張彪悍的臉,滿臉皺紋,頭發花白,聲嘶力竭。講桌上放著一個板書,喊不動的時候她就拿板書狂敲講台,不聽話的男生被擰著耳朵到教室後麵罰站,對幹淨的小女孩說話聲音溫和一點,對肮髒的小孩則動作粗魯一些。

開頭幾天教大家上學注意事項,比如上課時要挺胸抬頭,手要背在背後。之後才慢慢有了正式的課程,諸如教大家拚音、數學、繪畫、音樂……隻可惜教來教去都隻有那位大牙齦的老師,江湖人稱張老師。

三天之後上學對我們來說就失去了新鮮感,因為要學的那些對汜水街的小孩(除了孫小美)來說都太容易了,拚音雖然都還不清楚,但字好歹都是識的。加減法大家也不懂,但是大家都擅長數錢和找零,那點點常識根本不在話下。

我後來才發現上學的目的是讓小孩提前熟悉這個社會,把一大群年齡相仿的小孩聚集在一起,於是一瞬間就有了高低胖瘦美醜之分;隨著時間流逝和日常相處,又有了貧富貴賤之分;考個試,再從智力上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這跟成人社會幾乎沒什麼區別。

江城市以天鵝賓館所在的那條街為界限,馬路以南是正常市區,以北則是偏遠山區。江城二小在離天鵝賓館不遠的地方,所以城南城北的人都有。我本來以為到了學校全世界的小朋友都會在一所學校念書,進去了之後才發現這個世界不外是城南城北那麼大,而且區別太過於醒目,以至於仿佛每個人的頭上都立著一麵戰旗。幹淨整齊的那些小孩是城南的,肮髒古怪的那些是城北的;梳著小辮子穿著花裙子的女孩是城南的,發型詭異穿著明顯不合身衣服的小孩是城北的……起先大家憑著本能去結識有相同點的小朋友,雖然不怎麼交往但也相安無事,後來隨著高年級的地域紛爭熱,我們這些小孩也被卷了進去,兩股勢力旗鼓相當又不相上下,從我上學之前打到我離開江城,也算是江城著名的死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