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又問:“吃完晚飯,幹嘛去?”
“不知道,你呢?大哥。”
我回答道:“去學校超市買點幹糧,夜裏熬著會餓。”
老二說:“好,我也要買。”
偉哥說:“好,我陪你們走走。”
吃過晚飯買完東西,我們三人又走在校道上。紫荊校道比任何商業街都要熱鬧,人頭攢動,吆喝聲不絕於耳,又是一年機構招新時。隻見校道兩邊桌子小凳一字排開,紅色橫幅左牽右扯,大字標語“北嶺大學十大社團之一;2011年招新人數社團之首;第三屆社團文化藝術巡禮總分排名第三;第五屆社團杯籃球賽進入八強;第六屆北嶺大學社團杯辯論賽二等獎”,從來就沒什麼一等獎,有一等獎也是專業內學院內大學內如此小眾範圍,貽笑大方。
跑腿的手拿宣傳單,見人則笑臉如花:“親,有興趣就過來了解一下啦。”話事的穩坐大本營,兩眼放光,色咪咪橫掃路人,見著稚嫩臉孔,立馬督促手下:“上!”新生成群結隊交頭接耳,左顧右盼,仰望師兄師姐,羨慕之情表露於臉,想想權力的魅力正是如此,他日當上領導,無限光彩。
說時遲那時快,我們回寢室的半途,殺出個程咬金。一大媽級別的大姐死纏爛打,似乎對說服我改邪歸正信心滿滿。
她說:“加入我們,好嗎?”
我說:“你們社團是怎麼樣的?”
她說:“我們湖畔文學社成立於1980年,是北大38個社團中成立最早的一個社團之一(我一想:又是之一),它是由星星文學社和中英文學社合並而成的,至今已有30年的曆史。現在文學社擁有社員400多名,陶冶文學情操,提高寫作水平,豐富校園文化是文學社一貫的宗旨,在這二十多年來,文學社取得了優異成績:在各個校內外或全國性的征文比賽中,文學社均有相當的社員獲獎;眾多從文學社走出去的師兄姐們紛紛奔向文學的征程,成就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學子;在全國各省的作家協會中,文學社社員也有不少成為其通訊員、校園作家。”
我說:“噢!好厲害。”
她說:“嗯。”
我說:“你是哪個省作家協會的通訊員或者校園作家?”
她說:“呃……”
我說:“大幾?”
她說:“大二。”
我說:“多大?”
她說:“九一年生。”
我說:“噢!”
她說:“你大幾?”
我說:“大一。”
她說:“多大?”
我說:“九零年生。”
她說:“噢!”
我說:“我可以當你哥哦,師姐。”
然後她就像觸電的羅非魚,雙眼直愣愣,可能也明白我的言下之意是:“別忽悠哥好嗎?”
她說:“噢!”
她不愧為政府機關後備人才的好手下,察言觀色的能力不是蓋的,明白過來就不再追問。我一看她一副可憐相,自覺自己欺人太甚,慚愧不已。哥對不起你師姐,哥對不起校團委校黨委,哥對不起社團協會青年網學生會自律委員會,哥買完火腿腸還有正事,實在對不起。
偉哥見狀,快速過來救場子。他傾盤而出的英雄救美之心就像芝麻開花節節高,對師姐說:“我對你的社團挺感興趣的。”
師姐眉開眼笑,劈裏啪啦地向偉哥介紹。
老二說:“我看偉哥不是對師姐的社團感興趣,而是對師姐感興趣。”
嘿,老二這二愣子,說話怎麼越來越在理啦?我對他說:“走吧。”
“那偉哥怎麼辦?”
“他現在沒空。”
“這樣呀。”老二一邊走一邊回頭望偉哥,送君離開千裏之外的眼神。
你看,十二年後的大學生正經的還真少,做事沒點計劃。不就下課吃飯回宿舍嘛,中途遭遇事故接受誘惑,四個中居然有兩個完成不了。
回來寢室,實在也不是人待的地方。
老二的手機一直處於歌曲外放的狀態,浮浮躁躁的,我也不想說他,因為已經不是第一次說了。按魯迅先生說的,時間就是性命,無端地空耗別人的時間,其實無異於謀財害命,老二就是在謀殺我的生命。震耳欲聾的聲響、五音不全的跟唱,配合著他亂七八糟的桌麵、拚命抖動的二郎腿,真讓人頭暈。如果歌曲賞心悅目還好,可惜事實與我願違。從那台磚頭一樣的山寨手機裏根本播放不出什麼正常的歌曲,不是慕容曉曉就是鳳凰傳奇再則龐龍刀郎。
“我在遙望,月亮之上。”
“那一夜,你沒有拒絕我!”
“愛情不是你想賣,想買就能賣。”
“如果我得到你的人,卻得不到你的心。”
我還是不要待在宿舍比較好!於是,我走出寢室門。
“大哥,去哪裏?”老二見我要下樓,急著追問。
“出去走走。”
“怎麼,在宿舍認真學習不好嗎?”
“宿舍比較適合你學習。”
“我也覺得。”
下到宿舍大院門口,看到門衛老頭,我忽然由此及彼想起校外報刊亭那個老頭,於是快步走出學校。《大家都有病》還沒翻完呢?
我看一下表,現在是黃昏六點四十八分,報刊亭旁邊的人寥寥無幾。老頭坐在一把和他一樣老的椅子上,手捧《南江日報》,津津有味地閱讀。他那股認真勁真使我懷疑:壞人把報刊亭搬走也不知道吧。他眉頭緊鎖,像用膠水粘著一樣連接老花鏡。好想幫他將眼睛往上推一點,因為它真的快掉下來了。太陽幾乎沉沒於公路遠處的塵土,殘陽本來就不猛烈,加上泥灰的渲染,更是陰沉。一台灰白的五十鈴貨車駛過來,揚起一陣迷霧似的灰塵。
我的到來讓老頭分神了,誰叫我是不速之客呢。他站起來,跺著碎步,圍繞報刊亭逛了一圈,又坐下看報。期間,他把我瞥一眼。這眼神,我見多了,誰怕誰?
輕車熟路地,我很快找出《大家都有病》。這本書有點泛黃,明顯被我一類吝嗇的人經常翻閱形成的。奇怪,這麼好看的書怎麼沒人買呢?也不奇怪,這麼好看的書怎麼會有人買呢?隨便翻翻就是,隨便翻翻也可將它看完,還買來幹嘛?書中一節討論婚姻問題,我因為不懂,更是興致勃勃。像我父母一樣,粗俗的兩夫妻,吵吵鬧鬧,分分合合,應該也是不懂婚姻的。可這誰說得準呢?哪個神人能將婚姻玩弄於股掌之間?我?我父母?還是報刊亭給我白眼的老頭?我就說得準嗎?我的馬子會怎樣?我的女朋友會怎樣?我的妻子會怎樣?我的馬子和我的女朋友和我的妻子會是同一個人嗎?還是兩個人?還是三個人?
越想越覺得自己越來越有病。
突然,有人拍一下我的右肩膀,還好,我沒病,我還能感受到別人的呼喚。
“你好呀,謝謝你上次幫我提行李。”
顯然,說話的是一纖聲細語的女生。我腦袋一片混賬,還沒從婚姻的問題中跳出來。時間過去很久(因為我一直在回憶我怎麼認識這女生,所以不清楚這個很久是多久,反正就是很久),我豁然開朗——Francesca Johnson!我記起來了!剛才叫我的是Francesca Johnson!拍我肩膀的是一起坐火車的Francesca Johnson!我幫她拿過行李箱的Francesca Johnson!我急忙轉身,可惜伊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都二十米開外了。
都怪我腦瓜子笨,窮盡其所能也花費許久時間才將她憶起。
難道我要和她討論婚姻問題?難道我要和她做我們兩個才可以做的事情?難道她就是我的馬子我的女朋友我的妻子?
我呆若木雞,嘴巴張得老大,一呼一吸大口大口吞著灰塵。
Francesca Johnson!算第一次校園偶遇,他日邂逅兩次,必定問她要電話。
我很興奮,回到寢室,邊脫鞋子邊跟唱老二的歌曲:“那夜我喝醉了拉著你的手,胡亂地說話。”
老二實在是二,歌曲一成不變,播放載體已由手機改成電腦。他見我一副快樂似神仙的樣子,好奇地問:“大哥,你的福利彩票中獎啦?”
“不是。”
“真的?”
“別廢話,我去洗澡。”我不想跟他耗,準備去做自己的事情。
“大哥,別,我先洗吧,很快的。”
我勒個去,一個人整晚待在宿舍,都幹什麼去了?我問:“這麼勤奮學習,把洗澡的時間都給耽誤了?”
“那當然。”
“好吧,你洗。”我先讓著他。第一,我今晚心情算是不錯,誰想拿我的飯卡給女朋友買夜宵,我也可以勉強答應;第二,老二說他洗澡快,這不假,每次都不超過一首歌的時間。至於洗澡的效果嘛,還是不說為好,滿身打過羽毛球後的汗酸味,洗前洗後一個樣,真是摸不透他洗澡目的何在;第三,我可以趁機了解一下老二這臭小子一整夜在幹什麼。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QQ最近聯係人,從先前6:48pm到現在11:13pm,滿滿四十七頁聊天記錄。也太認真學習了吧?
五分鍾後,老二從洗手間出來,催我:“大哥,洗澡,你自慰的時間到了。”
“滾。”
我學報刊亭大爺的架勢給老二一對白眼。隻見他淫蕩地朝我陰笑,整一欠扁的樣子。
我洗完澡出來,偉哥也剛好回來。出乎我意料,他竟然比我還興奮。看那自我陶醉的表情,叫他幫忙做一個月的化學作業,他也會樂意接受。
我當然有點好奇,問:“偉哥,你的福利彩票中獎啦?”
“不是。”
“那是什麼?”
“別廢話,我去洗澡。”
很明顯,他不肯與我分享內心,或者依然陶醉於心靈遊離在外的歡愉。
偉哥洗完澡出來,熄燈,上床。大家開始準備休息。
休息是假的,夜生活真正的開啟才對。有關這句話的另外一種解析是,睡覺是應該的,睡覺前的夜談也是應該的。班主任給我們開的唯一一次班會不是強調過嗎,同學之間要相互熱愛相互幫助相互尊重有問題一起解決。所以,要成為一個完美的、團結的、積極的宿舍團體,我們就必須交流感情心得分享生活經驗。
於是,我們開始今晚的臥談會。
首先,老二發言:“今天股市延續調整趨勢,滬指收盤下跌28.32點,收於2765.89點,日K線報收中陰線,收於60日均線之下,深成指下跌92.58點,12301.41點,兩市成交繼續小幅萎縮。今晚我研究一晚上,深為股民朋友感慨。跌吧跌吧,跌到摔成肉餅,連他媽都認不出來。”
偉哥:“人們炒股幹嘛呢,真是的。”
我:“不知道股民是在炒股還是被股炒。”
偉哥發言:“如果人民幣實際升值將提高夥伴國的產出,亞洲供應鏈國家的產出和經常賬戶差額將有相當大幅度的增長,將使日本和韓國等最終產品生產國收益。到時可爽死他們咯。”
我:“漲漲還是好的。”
老二:“漲就漲,飯堂的陳皮鴨炒豆角不要變貴就好。”
我發言:“過去一年中,中國的房地產價格上升放緩的主要原因是政府采取了防止房地產市場投機行為的措施,並向市場提供了更多的住房供應。這些都是非常積極的政府行為。然而,房地產市場仍存在非常強烈的泡沫傾向。”
偉哥:“我得讀好書,盡早買個房。”
老二:“都他媽怎麼回事,讀個大學就為買房?還不如娶個女明星!”
我:“老二,你認識蒼井空嗎?”
老二:“不認識,她和房價有關係?”
我:“認識吉澤明步嗎?”
老二:“不認識。”
我:“認識鬆島楓嗎?”
老二:“不認識。”
我:“認識林誌玲嗎?”
老二:“她也拍AV?”
偉哥:“你不認識蒼井空吉澤明步鬆島楓,怎麼知道她們拍那個東西?”
老二:“知道是知道,認識是認識,兩者不是一回事。”
偉哥:“話說,大哥,她們跟房價有什麼關係?”
我:“沒關係。”
老二:“那你說她們幹嘛?”
偉哥:“是不是我們要轉移話題了?”
我:“是。”
老二:“大哥,你這一轉折也太生硬了吧。”
偉哥:“還好吧,以前不是沒有前綴直接入主題的嗎?今天有個轉折,氣氛比較好一點。”
我:“就是。”
老二:“你們說,我們班有哪個妞像蒼井空吉澤明步鬆島楓一樣好身材的。”
偉哥:“有嗎?”
我:“沒有。”
老二:“今天晚上和我聊Q的那妞身材就挺好臉蛋也挺漂亮。”
偉哥:“我們班的?”
老二:“不是。”
我:“你不是一整晚研究股市行情嗎?”
老二:“我研究完,然後再和她聊。”
我:“你不是曾經說過,外在不重要嗎?怎麼老挑外貌突出的女生來留意?”
老二:“說是說,做是做。”
我:“怪不得今天的你這麼不正常。”
老二:“哪有?”
偉哥:“怎麼認識的?”
老二:“我們羽毛球協會的。”
我:“哎呦,參加活動還是有收獲的哦。”
老二:“那當然。”
偉哥:“哪個學院?什麼專業?怎麼稱呼?有男朋友嗎?”
老二:“外國語學院,外貿日語,何小惠,沒有。”
我:“趕緊的呀,看你饑渴得那麼厲害。”
偉哥:“今天湖畔文學社那師姐好像對我有感覺。”
老二:“是你對她有感覺吧!”
我:“你怎麼知道她對你有感覺?”
偉哥:“感覺呀。”
老二:“不會吧。”
偉哥:“因為她死纏爛打,想說服我加入他們的社團。”
我:“這樣呀?”
偉哥:“嗯。”
老二:“哪個學院?什麼專業?怎麼稱呼?有男朋友嗎?”
偉哥:“文學院,漢語言文學,陳芷苒,不知道。”
我:“拿到聯係方式沒?”
偉哥:“宿舍區號13,手機短號658784,QQ號碼574941186.”
老二:“太好了,進攻唄。”
我:“倆都加油吧。”
老二:“對呀,天氣冷,找個女朋友取取暖。”
偉哥:“大哥,你的目標呢?”
我的目標呀?我沒目標吧。我現在沒有女朋友。我倒蠻喜歡Francesca Johnson的,可是我對她的信息一無所知,連名字都是自己給她安的。她是挺漂亮的(在火車上我怎麼沒發覺呢?),細眉毛,黑長發,長睫毛,大眼睛,高鼻子,小嘴唇,尖下巴,白皮膚。找她當女朋友應該也不錯。傍晚我不是見到她嗎?這就是傳說中的緣分吧。她還認得我哦,還拍了我的肩膀。難道她也想跟我深入發展?
我開始想她了。我又想起自己看過不少日本的動作片,主角一般隻有兩個,一男一女那種,腦海中立馬浮現出一幅大汗淋漓的場景,讓我吃驚的是,蒼井空老師的臉變成了Francesca Johnson的臉。我一陣哆嗦,急忙搖頭晃腦。
我:“算了吧,睡覺。”
老二:“不會吧,這麼早。”
偉哥:“作家三毛不是說過嗎,人活著連夜間都得睡覺不如去死。”
我:“結果她後來自殺了吧。”
老二:“不會吧,原來流浪的三毛這小子竟能說出這麼有哲理的話,他是作家嗎?還有,我一直以為他是餓死的呢。”
我頭越來越暈,懶得和老二搭話,不如睡覺。我們聊這麼多能讓生理有反應的話題,不知道今晚會不會做春夢。唉,算了吧,睡覺。
迷迷糊糊,飄飄浮浮,小睡將近熟眠的狀態,我感覺自己很快就會躍入溫暖的原始森林。
過許久,老二突如其來地從床上躍起,說:“好像今晚我還沒洗衣服。”
他說完就去洗手間,洗衣服是真有其事(他經常深更半夜幹這種事),至於洗完衣服後會不會順便幹一下其他的事情,很難說,這也不是不可能。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管他呢,算了吧,睡覺。明天起床數數陽台晾著多少條內褲,一看便知。
然後,我真的睡著了。
一大早醒過來,我是非正常醒的,前一秒還是熟睡當中,下一秒鬧鍾就響了。人的生理也就那麼一回事,己所不欲勿施於身體,為了計劃,傷身在所不辭。響的鬧鍾是我的還好,可偏偏是老二的;鬧鍾是老二的還好,可偏偏不選一首好歌。我看過一句話,想毀掉一首好歌的最佳方法就是把它設置為起床鬧鈴。既然一首好歌都讓人千夫所指,那老二的起床鬧鈴所受唾棄程度更是非同小可。
“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
這首《香水有毒》就像縈繞在一位懷有最為險惡心靈的毒蠍婦人身上的香水一樣,在寢室裏一直飄不停。
鬧鍾響了很久,《香水有毒》一遍又一遍,老二巋然不動,沉睡如同死屍。我和偉哥坐起來,怨聲連連。有些人就是這樣,鬧鍾不是用來提醒自己起床的,而是用來鬧醒室友,好讓室友提醒他起床的。
關於這點,老二與我高中第五年時遇到的一哥們一模一樣。我那哥們叫郝大海,喜歡DJ,早上起床鬧鈴換來換去也就DJ樂曲。兩人如出一轍。
偉哥下自己床上老二床,不由分說,抬腿就是一腳,踹在老二臉蛋上。老二這才有了靈魂,坐起來邊撓頭發邊言言自語:“啊?都幾點了?剛才怎麼?怎就沒聽到手機響呢?好像夢到餡餅從蚊帳落下砸我臉上了。”
偉哥朝著老二吼道:“你他媽這麼早設鬧鈴,起床吃餡餅呀?”
老二隱約察覺事情微妙,低聲下氣:“我今早有課。”
我說:“瞎扯,星期六上什麼課?哪門子老師沒事找事給你上課?”
老二又想了想:“噢,我早上去排練,明天校園十大歌手比賽初賽海選。”
偉哥的氣還沒消:“盡愛吃飽撐著。”
老二說:“我還沒吃早餐呢。”
我和偉哥無言於對,躺下床,盡量補充睡眠。
老二洗刷完畢,出門前輕手輕腳,像是害怕發出聲響。也是,換誰都有愧疚感,尤其給別人生活帶來不好的影響之後。再無恥之人也有羞辱之心吧。千不該萬不該,我心中對老二的誇耀還沒抒發完,他出到寢室門口一下子瀟灑萬分,手就那麼用力一帶,鐵門“嘭”地合上。整棟樓都聽得一清二楚。
真是一個瓷實的禍害!
被禍害一攪,我睡意全無。不如起來,早點預備,反正有事。
偉哥唉聲歎氣叫苦連天:“我昨夜可是失眠過來的呀!”
我心有憐惜:“那你就好好休息唄,陳芷苒同學又沒找你。”
“你也滾,昨夜就為這口活兒睡不著的,還提她。”
“真的?”
“騙你幹嘛?”
“騙我買早餐呀。”
“你再滾。”
我沒有滾,隻是跳起來,刷牙洗臉吞早餐。我要去圖書館。
因為周末,校道上人不多,倒是陽光多到無處安放。都二十幾年過去了,太陽還是這麼猛烈,照在我的厚臉皮上,火辣火辣。
圖書館位於學校中央,類比人體生理結構上的肚臍位置。我們學校的這顆小肚臍,有很多特點。
第一,麵積小,小到你可以在學校官方地圖上找得到,在學校裏找不到。有一回,一校外人員問我,同學,你好,請問你們學校的圖書館怎麼走,我一臉納悶,喏,你轉身那坨建築便是,不就在眼皮底下嗎?
第二,外表舊,我興奮的時候經常無處發泄,靜靜地待在圖書館轉角處,用手指戳它的外牆,混凝土碎瓷片颯颯直落,痛快不已,心理調節效果非常明顯,另外,我發誓,本人從不留長指甲。
第三,館內人多,比紫荊校道上的人還多,借本書往裏鑽,整一個視覺衝擊感覺錯誤,這不是春運時候的火車箱嗎?上個廁所也拔不開人群。
打小時候起,我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偷雞摸狗,小菜一碟。三更半夜,有事沒事和K那群手下相約,誰家荔枝龍眼葡萄芒果熟在枝頭,一掃而過,屍骨全無。K那群混蛋愛吃,我也愛吃,所以偷些吃吃喝喝的理所當然。我是一個思想家(後來和那群混蛋相處久了才發覺),總不能隨波逐流,於是想法子偷點其它的東西。偷什麼東西呢?所偷之物務必與思想有關。與思想有關?那就偷人唄。那不行,偷人多丟人!我看還是偷書吧。說到做到,開始物色對象。在當時我們那個年代的小山村,書籍可是高級貨,想偷不容易。巡遍整個村落,最好的書隻有九年義務教育教材。
眾所周知,我是思想家,對一切呆板規矩毫無新意的東西不感興趣,更不用說滿滿當當全是教唆口吻的教科書。有能力偷好的,就沒必要揀些被先輩嚼後吐出來的破爛貨。我對九年義務教育鄙夷視之,於是,開始努力尋找真正意義上的書籍。可見,我有多麼心術不正。
十二年前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我撬開了村子裏小學圖書館的大門,當然隻有我一個人。那扇門說大不大,說大也隻是為了襯托我撬門所做出的努力。大門鐵皮材質,上麵的油漆脫落如同塗著一層貴婦暈車後的嘔吐物。因為是鐵門,所以我撬得格外小心。門把上掛著一把大鎖,那鎖說大不大,說大也隻是為了襯托我撬門所做出的努力。我拿著從別人家偷來的螺絲批對大鎖的屁股捅呀捅,耐心程度史前未有。我一呼一吸小心翼翼,手心臉上的汗不停吧嗒吧嗒地流。想一想破門後可以見到渴望已久的高級貨,我興奮得膽戰心驚。多辛苦多挫折,我都願意去承受啦。皇天不負有心人,鐵門“雞鴨”一聲,開了。
知識的殿堂之門終於為我開啟!
在這裏,我必須澄清一下。其實,我脫離K的組織轉移盜竊目標,不願同流合汙隻是直接原因,實質原因是為了討好一個女孩。事實就是,我無論做多麼高尚的事,也高尚不到哪裏。為什麼要討好這個女孩,直接原因和實質原因就是我喜歡她。她叫什麼名字?這不方便說。因為就算十二年後,她一直留意我的最新動態。倘若她知道我在此提及她的名字,誤解我還喜歡她,這樣就不好解析了。以前我是喜歡她的,現在我長大了,不喜歡了,還是不提名字好。以下內容,為了防止對號入座,我會略加修改。
女孩很漂亮,讀書很好。就這一點,徹底改變了我一直秉承的“漂亮的女孩讀書不好,讀書好的女孩不漂亮”的觀念。年紀輕輕的我,在心智發展過程中,自己的觀念天打雷劈般被她改變了。我能脫離她的影響嗎?絕對不能,於是我喜歡她。
女孩坐在第一排,而我坐在最後一排。這樣的好處是,無論我多麼遊離多麼分神地注意她,老師同學們都以為我是很認真地在聽課。因此,我心安理得。除了上課留意她外,我還會在下課時故意蹭到前排和一群混混打鬧。誰都知道,麵對喜歡的女生,人們再威武再深沉再不可一世,在她麵前都是卑微得賤如泥土。我從來不敢和她搭上一句話,哪怕是“你吃飯了嗎?”。有時候心血來潮,想問她借作業來抄抄,結果都以失敗告終。憋屈久了,我實在欲火焚身。所以我決定,下課後跟蹤她。
這是一項絕對的技術活,沒有這天賦還別鬧著玩,鬧著鬧著被發現可不好。這麼一說,隻有一個意思:我的技術活還不賴。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輕手輕腳,躲躲閃閃,假裝看看天故意數數沙,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你所知,一個星期後,我發現她每天問完老師問題從辦公室出來,都會去圖書館借書。借什麼書,我無從了解。她是愛書之人,這很明顯,所以,我的跟蹤也不是無功而返。知道她愛書後,接下來的計劃當然就是找機會接近這個愛書的小妞。
所以,我脫離K那群流氓,為自己喜歡的女生,我踏入了知識的殿堂。
說也奇怪,我捅開圖書館的鎖進去,出來時居然還可以將之套上,我再一捅,又開了。也就是說,我手上的不起眼的螺絲批完全充當了鑰匙的身份。我一時迷糊:手上這把玩意是不是和圖書館鑰匙當拜把兄弟?這種事,我見得多,為了兄弟,願意冒險頂替兄弟做兄弟該做的事,如此之人,數不勝數。
自從可以自由進出圖書館後,我開始有了底氣。
我問那個讓我上課時聚精會神假裝聽課跟蹤她跟蹤了一個星期的女孩:“你喜歡什麼書?”
因為我是第一次上前搭訕,她停頓好幾秒,說:“連環畫。”
故事就是這樣發展。
第二天下課,我麵紅耳赤地捧著《新兒女英雄傳》、《小城春秋》輕輕托在她麵前,兩套共計七冊,剛好擋住自己的臉。為了不讓她知道書是從圖書館偷來的,我還用手指沾口水將圖書館的印章磨掉。她依舊停頓好幾秒,盯著我,然後喜出望外,歡快地蹦蹦跳跳。
我心裏給自己鼓勵一個:我終於接近愛人的生活了!
原來偷東西也可以有成就感!
故事還是這樣發展。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我馬不停蹄地給她運書。逐漸地,我覺得進攻時間成熟了,於是挑選一個比較好的節氣向她表白。記得好像是端午節,我對她說話的時候還打嗝,滿嘴是粽子的味道。我將十冊的《鐵道遊擊隊》擺在她麵前,含情脈脈地瞥住她的眼睛,說:“我喜歡你!”不出所料,她還是停頓好幾秒。出乎意料,她對我說:“不好意思,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