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不知所謂(1 / 3)

張三梅的課桌上貼著一幅八開大的世界地圖,每天一上課,他就隻盯著上麵幻想環遊世界。

今天的張三梅同學一如往常:蓬頭垢麵,看起來像很久沒洗了,眉毛稀稀疏疏不比胡須長,眼袋腫得黝黑黝黑,神情呆滯如同斷腿的流浪狗,全身皮膚也粗糙得像篩子。他背著一個淺藍色的書包,鼓鼓漲漲的,放著許多稀奇古怪的書籍,與此同時,裏麵還放有印著世界各地旅遊景點的明信片。他穿的校服灰沉,鞋子破舊。當他低頭走進教室時,大家都明顯感覺到,張三梅同學非常抑鬱——似乎與他那沉重的書包連為一體。

張三梅同學的眼睛一如既往地不注意走路,卻可以很迅速地找到自己的座位。

他安靜地坐下來,安置好書包,不急不燥,然後開始自己的幻想世界之旅。與享受百年孤獨的布恩蒂亞一樣,張三梅足不出戶就能在陌生的海洋上航行。他沐浴著陽光,一會兒清洗自己珍愛的鋼鐵輪船,一會兒考察荒無人煙的土地,一會兒跟珍禽異獸打上交道,聊聊各自的孩子和未來。

他打心裏感激造物主的恩典,讓人類真切感受著世間的美好。世界之旅如此激情澎湃,每一天的行程,都是一個新地方。從馬六甲海峽到亞丁灣,從蘇伊士運河到布羅陀海,從墨西哥海岸到溫哥華,所到之處,無一不令他精神抖擻。旅行的行程安排看似雜亂無章,實質有其規律:從星期一到星期天,七天七大洲(高三補課,沒有一天放假);語文數學英語政治曆史地理物理化學生物,分別代表不同探險模式;而上課、自習、考試各種生活狀態意味著不同的旅遊天氣。

懷著對旅行的滿腔投入,張三梅言行舉止從來都是虔誠不已——他的認真是同齡人不可觸及的——每天開始航行前,他會將頭撲在地圖上(雖然和其他課堂睡覺的同學動作一模一樣),為航行做準備。彼時,他頭腦運轉快速,總結經驗,統計昨天遠洋的距離,明確當下的經緯坐標,算計好糧食與飲用水。他深諳一句話:機會隻留給有準備的人。所以他的準備工作一絲不苟,每天都是專心致誌。久而久之,準備工作反倒是一種例行公事。

張三梅也是這麼覺得:準備工作是例行公事。然後,他就想起校長。校長從來不喜歡張三梅這樣鬱鬱寡歡默默無聞的學生,所以張三梅也不喜歡校長。每一次開會前,校長的例行公事就是拍這個國家與其執政黨的馬屁,“在上級領導熱力支持下,在黨中央正確領導下”雲雲。一般情況下,校長經過一番天花亂墜的阿諛奉承,就會停下來喝一口茶,然後梳一下被風吹散的頭發,接著就是挖掘文物似的翻出學校的前身,讚頌多年來的輝煌成就——其實就是一堆破銅爛鐵的曆史。想到這裏,張三梅就開始回憶自己的過去。

回顧一下曆史也是很有必要的,瞻望未來嘛。

1993年,首都天安門鬧得沸沸揚揚(發生什麼事?不知道!),全國有誌青年都往那兒鑽。波濤洶湧的人群中,有愛國的有不愛國的,有坐過車的有沒坐過車的,畢竟坐車不用錢,而愛不愛國,除了自己,別人又不知道。

當時,張三梅他媽,也就是張媽,有一個宏偉的願望:聚集全國人民的腰帶,為將要出生的孩子編一個搖籃。理想的可行性衝動了張媽,她沒有半點猶豫,擠上北去的汽車。彼時,張媽的另一半,也就是張爸,毫無知情。

一切都在恍惚之間發生。

五個月後的一個夜晚,張媽拖著疲憊的身軀、奇形怪狀的搖籃和麵條一樣的兒子出現在家鄉,造成爆炸性新聞。氣急敗壞的張爸一巴掌扣在妻子的臉上,喘著粗氣詢問,為什麼跑到北京去。張媽也喘著粗氣,說:看著汽車在路上跑,石油跟著耗,怪可惜的,說不準以後有一個國家為了它,將另一個國家砸得支離破碎呀,白白看著石油浪費,而自己沒所作為,我豈不是曆史罪人?張媽解析得有頭有尾,一口氣下來,喘得更厲害。另外,聰明人當場就發現,張媽的句尾還來了一個反問。確實道理極是呀!雖然她隱瞞了用腰帶織搖籃的願望。張爸很快理解了妻子的用心良苦,真心不想讓家人成為曆史罪人,不由為自己打人的那一巴掌懊悔起來。他一把抱住五個月沒摸過的妻子,在從沒見過的兒子的額頭上親一口,然後拉著母子兩回屋,開始新的生活。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當時,張媽擠上罐頭魚似的汽車,還沒站在首都的土地上,張三梅就被從肚子裏擠了出來。張媽緊張得滿頭大汗,也沒考慮疼痛與否。車廂內滿心理想的人們目不轉睛地看著分娩過程,不知所措,還好,有一位湖南妹子當過實習護士。她脫下外套讓張媽咬住,半生不熟地掰開張媽的大腿,協助張三梅的到來。車上的人除了看熱鬧,更多的人卻選擇議論紛紛:人不是該出生的時候出生的,而是能出生的時候出生的。張媽自覺文化感悟也高,但沒理順這句話的應用對象是自己,還是正在出生的兒子。她感到萬分愧疚。她一邊思考,一邊分娩,暈了過去。

張媽清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睡在首都街頭。她認真地端詳自己的兒子,嘴上有說不出的歡喜。兒子滿眼精靈,不停掃射著這座古老的京城。張媽觀察沒多久,想起了什麼,遂將乳頭塞到兒子嘴裏。看著兒子這小賤貨,吃奶的時候,可愛極了。很快,張媽也開始肚子打鼓,餓了。於是,她準備找錢買個饅頭來咬。

張媽摸呀摸,可怕的是,她內褲裏夾帶的五塊錢早已不翼而飛,不見蹤影。生個孩子,褲子都穿反,褲子裏的錢不見也不是稀奇事。她平下心來,麵對車水馬龍,思考起來。

首先,得給兒子弄個搖籃,計劃是在公車上收集腰帶的,但是一條也沒到手;其次,得給兒子取個名字,父親不在身邊,有姓無名,整天叫著小賤貨小賤貨也不是辦法。什麼名字好呢?爹沒有,錢沒有,搖籃也沒有,三沒,叫三沒吧,三沒忒俗,換個字型怎麼樣,三梅,張三梅,對,就是張三梅!

取名字過程快速而高效,與來首都的過程一比,張媽不禁笑出聲來。張三梅見母親笑,自己也笑,這種笑傲慢而狂浪,像是胸有成竹,對長大以後環遊世界的夢想也有十分把握。

多年以後,張三梅對自己的名字是十分介意的。中文組合出來的姓名,多姿多彩,為什麼我的就偏偏這三個字呢?他多麼想自己的名字是特立獨行的,是文采飛揚的,是優雅深沉的,深沉到別人一聽就可以淹死其中。可偏偏就是“張三梅”!張三梅有時候也會倒過來想想:還好我的姓名不是張三呀!若取名為張三,此生必是悲慘而過。這樣,也沒什麼好埋怨的了。

自從張媽回到家鄉後,社會逐漸穩定,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由各階層的矛盾轉換成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後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張媽想起當年在首都丟失的五塊錢,也不覺得憐惜。因為家庭富裕起來,她的內褲夾著不知多少百元大鈔,早已對五元不感興趣。

國家強大了,張三梅也逐漸成人。在矛盾相隨的成長過程中,張媽時常跟兒子講起當年的曆史,例如,每一條腰帶是怎樣收集的,每一頓飯是怎樣填到肚子的,每一步路是怎樣使用從北京回到家鄉的。張媽教育兒子:人不應該在夾縫中求生存,應該生活在別處。耳濡目染,張三梅立下人生第一個誌願——環遊世界。

就是這樣,強烈的生活目標指導日常行為,張三梅在課桌上貼了一幅八開大的世界地圖。

從出生到讀高三,張三梅的人生大概就是這麼個經曆。很多時候,他是沒有記憶的,能想起來的曆史大多經過父母添油加醋描繪過一把。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從1993年開始,他就脫離了母親的子宮。他覺得曆史荒謬至極,卻實實在在又是自己的曾經,他想,真正荒誕的可能還有他的未來。

一大清早,張三梅同學來到教室,先是例行公事做好航行的準備,接著想起校長,最後憶起自己的曆史。他趴在課桌上,思緒早已天馬行空,靈魂飄蕩在雲端。待想法在腦間順過一遍後,他挺直腰板,立了起來。

老師還沒到,課還沒上,所以他還不可以開始航行。

百無聊賴之時,張三梅隨口說出這樣一句話: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上層建築一定要適合經濟基礎狀況。

我怎麼得來如此高難度的經驗規律呢?張三梅驚訝不已。他暗暗佩服自己,我竟擁有世界上頂端思維的頭腦。

他一拍大腿,“嘭”的一聲。他將隨口說出的話應用在自己航行的事業上,得出如下結論:幻想環遊世界確實不切實際,好歹得有點經濟基礎吧!

於是,張三梅又撲倒在課桌上,開始尋找經濟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