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光照師(1 / 3)

鏡子的另一麵是什麼?

K經常會問他身邊的人,盡管他身邊的人並不多。這些不多的人本來就對K滿是疑慮,他們從來不清楚他的腦袋裏裝著什麼,也不知道他語無倫次想追尋什麼答案。當他們被問到這個問題時,早已習慣,擺擺手,抿抿嘴,完全沒有對答的欲望。因為他們明白,就算給出回答,也肯定得不出一個所以然來,而K依舊是老樣子。K就是這樣子的,他一聽到別人的回複,立刻一聲不吭,低頭冥思,緘默得像被一條大魚排放出來沉寂在海底的糞便。

到底想怎樣?

K這個人真是奇怪耶!對呀!鏡子的另一麵到底是什麼?被K提問到的人滿腦子問號。他們會沉默,他們會思考,他們會討論,他們也會給出答案。答案五花八門種類各異,有的說是玻璃、水銀、合金,有的說是氧氣、纖維、酒精,也有的說是空間、虛無和寂寞,更多的則說不知道。

有一天,K在中心廣場上散步。

如果有人問起,他會很認真描述當天的場景:立秋還沒到,空氣中漂浮的各種分子表現得異常冷漠,幽怨地碰撞在行人身上,然後死氣沉沉地散開。中央大街上新鋪的瀝青暗淡,路旁的小草枯萎。樹木也紋絲不動,失去往日裏迎風而舞的姿態,殘喘般吞吐著氧氣和二氧化碳。大街兩邊的建築冷冷冰冰,其上五花八門的廣告牌如同貼在老人身上的藥膏。樓宇間呼嘯的動車似乎速度慢了下來,至少沒有常人意識裏認為的快。

彼時,K覺得一切都有點變化,但他又覺得,這些變化一點意思也沒有。

中心廣場位於中央建築的樓頂。因為中央建築是市區海拔最高的樓盤,所以,那天在中心廣場散步的K幾乎眺望了無數遍他所在的城市。他站在最高的地方,一遍又一遍俯瞰著移動又靜止、喧鬧又安靜、清晰又模糊的一切。他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

他走累了,就近選擇一條沒人霸占的椅子,坐下來。他的雙手空放在身體的兩側,穿著皮靴的腳也蹬出去,遠遠看著如一隻青蛙。青蛙仰起頭,將腦袋搭在椅背上,麵對澄清的天空,瞳孔渙散得沒有聚焦點。然後它像曬書本一樣攤開身子,迎接些許陽光的洗禮。蔚藍的天空萬裏無雲,碧綠起來沒有半點瑕疵,真像一麵鏡子呀。是的,K在這種工作之餘不多的閑暇時光裏,又想起了鏡子。

一想起鏡子,他腦子裏的問題立刻冒出來:鏡子的另一麵究竟是什麼?

他左顧右盼,眉頭緊皺。來來往往的行人並不知曉這個奇怪男人的想法,而他也找不到一個可以提問的行人。

出乎意料,一位堅守崗位的清潔工正拿著掃帚慢慢靠近。一瞬間,K連站也沒有站起來,右手抓住清潔工的左臂,將之拉扯過來。K唐突問道:“鏡子的另一麵是什麼?”

清潔工看也不看K一眼,顯然沒有被這位陌生男子那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住。他順勢坐在長椅上,輕鬆應答:“應該是另一麵的鏡子。”

鏡子的另一麵是另一麵的鏡子!

K感覺自己被無形的硬物狠狠地撞擊一下,全身的血液也被抽幹。腦袋也有嘟嘟的聲音在響,繼而膨脹起來。他目瞪口呆,沒想到清潔工會這麼快給出答案。從來沒有任何人會這麼迅速回答。

清潔工沒有察覺到K的過度反應,就像剛才K沒有注意到清潔工的處事不驚一樣。清潔工將掃帚安放在長椅旁邊,隨後脫下白色的手套,安安靜靜地陪著K思考。清潔工完全沒有必要為這麼個問題而多費一絲一毫的注意。對他而言,沒有意義的問題,根本不值得思索才去回答。

鏡子的另一麵是另一麵的鏡子。這是個多麼新鮮的答案。

K有點興奮。原來如此,是另一麵的鏡子,原來如此,鏡子的另一麵是另一麵的鏡子。他的臉在溫度不高的空氣裏紅潤起來。他呆若木雞地與一位素未謀麵的清潔工坐在中心廣場的長椅上,一聲不吭,低頭冥思,緘默得像被一條大魚排放出來沉寂在海底的糞便。

但是,作為光照師,K並不認為這個答案是正確的。

1

這是一座未來之城。

在過去,嚴格意義上來講,是在曆史上,數不勝數的人均已討論過未來世界。

K從大學開始就對曆史與未來產生強烈的興趣,他想了解波瀾壯闊時間長河的前前後後,也想知道人類麵對浩瀚磅礴時間的千萬感觸。那時候,他激情澎湃地奔跑在圖書館與餐廳之間的道路上,連睡覺也沒顧上。和所有傳奇故事一樣,甚至有一些課也被他毫不留情地逃掉。

脫離傳統教育體係的K是一位天才。他瘋狂而執著。他按圖書館放置書籍的排列順序,將與“時間、生命、曆史、未來”有關的資料全部閱覽一遍,從哲學政治經濟到語言文學藝術,從天文地理生物到化工建築電子。他一絲不苟,摘抄了不少筆記。從信息量來說,他收集的資料裝滿整整800G的計算機硬盤,神乎其技。

功夫不負有心人,不假時日,K從中掌握了先人的主體思想:

對於未來世界的討論,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國家執政黨對未來的判斷;二,嚴肅作家對未來的科幻創作。前者使用的“未來”概念大氣、成熟,看起來美輪美奐,完全是一副烏托邦的美景。不過細究下來,說到底是國家執政黨對統治階層的“宏觀調控”而已;至於作家們對未來的再創造,則是“合理範圍內”的幻想,既有早已實現的偉大創舉,也有描述過卻沒有成為現實的氣魄規劃。“偉大創舉”很多,如法國科幻大師儒勒·凡爾納(Jules Verne)在其1892年出版的《克洛迪斯·邦巴納克》中描寫的一條宏偉的歐亞大陸橋。橋上有一條鐵路從塔什幹鋪向中國和田,轟轟烈烈穿過平均海撥三千米的帕米爾高原,然後再經新州、蘭州、西安、鄭州,最後到達北京。這確實是已經出現於K生活中的一條鐵路,不得不令人讚歎。而“氣魄規劃”也有很多,如美國科幻作家伯勒斯(Edgar RiceBurrouRhs)在其出版的《火星公主》中描繪的火星生活。到目前為止,人類依舊沒有在火星上存活的可能。確確實實因為火星上不具備生物存活的條件。

時間是什麼?時間就是一條沒有終點的直線。曆史的車輪在上麵一直往前滾動,來到K所存在的今天。花今天的時間研究昨天的故事,明天的未知自然不慌不忙。K就是這麼想的。

不出K的意料,他所收集的資料也預示著目前的狀況。

未來世界已經是人類文明高度發展的社會。從古到今的發展過程中,小行星造訪過地球,給手無寸鐵的無辜群眾帶來無法愈合的傷痛;人類開始大批量食用轉基因食品,因為非轉基因食品不再適合他們越發挑剔的味蕾;人類也開始大規模移植器官,畢竟誰也不想看到敵人或朋友比自己後死;機器人開始出現,代替可憐的基層工人幹活,迫使許多頭腦簡單的人坐吃山空;國家利益衝突依然存在,在時間間隔不長的頻率內偶爾爆發戰爭;科技與工業幾度奔潰而陷入困境,瀕臨滅絕卻死而複活;有人苟延殘喘有人榮華富貴,各人名字分別以不同的誇張形式載入史冊;最恐怖的莫過於氣候變化,人口膨脹,陸地縮小,居民生活質量急劇下降,然後以生存空間為基礎的樓盤拔地而起,重型機械幾乎伸到地球中心來打地基,而水平麵以上的建築鱗次櫛比,高度遠遠超過珠穆朗瑪峰。

未來之城人滿為患,人們如同熱鍋螞蟻般找尋屋子,有需要就有追求,有追求就有市場。聰明的開發商們頭腦開始瘋狂地運轉起來,心裏的算盤也撥得劈裏啪啦響。針對居民的住房需求,建築師大刀闊斧進行著革命性的建築改造。改造時期的場景,K做了記錄。他那灰塵撲撲的日記本裏描述如下:

“××年××月××日,星期天,微涼。今天天氣更加昏暗,氣壓更低,我覺得胸悶。回了趟故居,探望了母親。那裏條件越來越差,我真心替母親感到難過,也為自己感到難過。要是我足夠有能耐,母親就不必在如此肮髒窘迫的環境生活。陪母親吃了一頓午飯,久違的佳肴,如果天天有母親給我做飯該有多好,我就不用餐餐吃臘肉蒸飯。我做的飯確實不好吃,母親一邊吃一邊取消我。道別母親後,我接到工作電話。和往日沒有任何區別。工作繁忙,收入微薄。我累極了,骨頭酸疼。下班路上,我聽路人說,101棟樓盤正開始要改建。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立馬尾隨大眾而去。和我一樣無聊的人很多,紛紛圍住101棟樓盤觀看。101棟樓盤的管理人員還算和氣,配合著城管部門,協助指揮501層~600層的住戶往上搬遷。很顯然,501以下的房子早已改建。101棟樓盤新近封頂,最高為1500層,樓頂建成一個開放式的花園,雖然沒有中心廣場開闊,倒也精致。拆遷戶都是興高采烈的,其中年輕人尤為興奮,和新鄰居們歡聲笑語打鬧嬉笑。不用多久,501層-600層的住戶全部搬離。然後樓盤管理處邀來的建築公司開始動工。無數條直徑一米左右的軟體鋼管從樓頂伸展下來,像科幻電影裏外星人的觸須一樣,周圍的觀眾包括我小心地讓開了路。從最低層開始,鋼管對準501層房子的所有窗戶,噴射水泥。不出一會,501層所有住戶的房子全部被水泥填充。一整層樓房就此改造完畢。然後軟體鋼管伸向502層樓房,操作類似,以此類推,最終標號為600的樓層也很快被水泥灌滿。我留意過手表,整個過程隻花費一個半小時。一個半小時後,大家逐漸散開。樓盤就是這樣越建越高的:紮穩根基重心,往上繼續修建,而人類則越住越高。觀摩改造的人群走後沒多久,我也離開了。司空見慣的事情不會有人記著,每天都有新樓盤新高度的出現,誰會念念不忘呢?誰都不會!隻有我這種蠢貨才會書寫日記,蠢貨才會在日記裏記錄下如此無聊的一天。”

日記摘自於K工作期間,那時候,他已是一名光照師。K的工作完全得益於高樓林立的都市,由日記可知,盡管他並不喜歡高樓林立的都市。

2

大學畢業以後,K沒有很認真地去尋找工作。事實上,K根本就沒有嚐試工作。麵對眼花繚亂的招聘啟事,他頭暈腦脹。他覺得一張張的招聘啟事如同一頭頭張牙舞爪的獅子,一旦與公司單位簽訂合同,下半輩子肯定被咬掉一大口。他不是不想麵對社會,也不是不想奉獻工作,他隻是厭倦朝九晚五的機械生活。在他看來,那樣的生活一點意思也沒有。K就是這樣秉承著“人為自由而活”的信念,對工作從來無動於衷。與此相反,K的母親憂心忡忡,他卻推辭一個“找工作難”就不了了之。

畢業之際,往日稱兄道弟的好友們一哄而散。K拋開一切有關“時間、生命、曆史、未來”的研究,坐在寢室走廊一夜未眠。天亮之後,他開始實施人生中第一個自主籌備的偉大計劃——環球旅行。

大學期間囤積下來的東西,亂七八糟,能賣都賣,能送都送。K留有幾套自己喜愛的衣服,對邊折疊好,平平整整鋪在行李箱底下。和衣服塞在一起的還有筆記本電腦、錢包、護照、銀行卡、醫藥箱、戶外帳篷、幾本沒看完的書、一個已用三年的鋁製水壺。他戴上墨鏡,到宿管處辦理完相關手續,頭也不回,孤獨地晃出生活了四年的大學校園。

K的靈魂是一位堅毅虔誠的騎士,架在他的肉體上,飛揚跋扈地遊走在世界各地。他在水城威尼斯,用雙腳踩踏了獨具童話色彩的橋梁;在書城萊比錫,用眼睛觀看了浩瀚如海的典籍;在音樂之都維也納,用耳朵聆聽了美輪美奐的聲音;在風景名勝北海道,用雙手觸摸了種類不清的植物;在島州夏威夷,用鼻子呼吸了熱辣翻滾的海灘魚腥;在帝國遺跡伊斯坦布爾,用真心感受了曆史悠久的文化情懷。他見識了湛藍的天空、碧綠的湖泊、冒煙的火山、幽靜的深淵、碩大的仙人掌、粉紅的火烈鳥、鮮豔的臭蘑菇。環遊世界的衝擊就像一個童心未泯的孩子看到真正活著的變形金剛。

環繞地球一圈過後,回來見到母親的K早已不是當初出門的那個K。至少在母親眼裏是這樣認為的。母親含著眼淚,雙手撫摸著兒子的臉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兒子變高了又好像變矮了,兒子變瘦了又好像變胖了,兒子變黑了又好像變白了,兒子好像不是她生的一樣。

K說,媽,是我,我是你的兒子,我是K。

母親淚眼婆娑。

回家以後,K“無所事事”地與母親生活了兩個月。他已是一個環遊過世界的行人,卻沒有因為開闊了眼界而對當下厭世惡俗。他陪母親認認真真度過了兩個月,讀書,寫字,散步,遊泳,看電影,玩電腦遊戲。

兩個月後,飯桌上的母子開始有關工作的交談。

K突然開口對母親說:“媽媽,我準備去工作了。”

母親看了K一眼,覺得突然,問道:“是嗎?”

“是。”K斬釘截鐵。

“你行嗎?”

“當然行,你兒子懷有的信心比你對他的信心還要足。”

母親喝一口湯,又看兒子一眼,說:“我不是沒信心,我是擔心。”

“擔心什麼?”K不明白母親的擔憂從何而來。

“怕你吃苦。”母親給K盛上一隻香炸雞翅,說:“吃苦不好。”

“不會的。”

“那就好。”母親點點頭。

有關工作的交談就這樣簡單結束。母親用右手撥一下頭上的劉海,而K撒嬌般伸一個懶腰。

第二天,K就出去開始尋找工作,突兀得與當初他出去環遊世界一樣。母親看著兒子出門的背影,想著昨晚飯桌上的談話,倒也不擔心。她連兒子的工作是什麼也沒問。

自由是旁人羨慕不來的,她沒有必要去幹預兒子追求自己曾經不想別人幹預的追求。

其實,在環遊世界過後回家的兩個月裏,K表麵看起來隨遇而安不思進取,實際上,他已經開始物色著各種各樣的工作。每天早上天還沒亮,K就起床穿衣吃早餐,隨後來到中心廣場。他像生長在廣場上的一棵樹,陪伴著廣場上的布告欄,沒有遺漏任何一張招聘廣告地看,風雨不改。

K一如既往來到中心廣場,一如既往毫無所獲。他是一個寵辱不驚的人,自然不會垂頭喪氣。他一會兒散散步,一會兒坐在長椅上休息,前前後後看著車水馬龍的世界,並不在意它那過於喧囂的孤獨。

臨近中午,K離開中心廣場。他來到101棟樓盤。多年以後,他會目睹101棟樓盤501~600層的搬遷,但那已是他成為光照師後的事。他現在還不是光照師,也還不知曉101棟樓盤是否會在將來某個他存在的日子裏進行搬遷。所以說,K來到101樓盤完全出於自己的隨心所欲。

101棟樓盤高有1000層,底座是正方形的奠基,長寬一望無際。樓盤裝修光鮮靚麗,外牆玻璃透明,看起來仿佛長條巨型水晶柱。

現代的樓盤與曆史上的大廈類似,隻是建築規模變得更加宏偉而已。現代樓盤的宏偉是每一棟樓盤都應具備的特性。當然,所有的樓盤都宏偉,也就不顯得宏偉了。樓盤的出入口設計在樓層頂端,因為作為全民的交通工具——公共懸浮動車飛馳在空中。樓盤大門設在頂層,對居民進出行動都是相當方便的。畢竟大家的活動場所大多已經搬到每一棟樓盤的頂端(中心廣場的建成就是一個偉大的創舉)。

這是K第一次靠近101棟樓盤。在101棟樓盤大門口,他看到不計其數的電梯。電梯們上上下下飛串,速度快得讓人應接不暇。他挨著電梯一部部挑,選了一部沒有搭載任何人的空閑電梯,輕輕踱步進去。

這趟旅程本來就是漫無目的。K站在電梯裏,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在智能設備裏輸入“飯店”,電梯很快將他帶到飯店的樓層,也好,飯店能解決午飯問題。

飽食過後,K又回到電梯裏,這下可真不清楚自己要去哪裏。

K無緣無故來到401層。為什麼來到這棟樓盤還未搬遷尚有住戶的最低層?他問自己,答不上來。

401層已經相當破舊,輸電能力也非常惡劣,走廊燈光時不時會跳一下閃。空空蕩蕩的樓層道路安靜至極,寒冷刺骨。牆壁上隨處可見不留情麵的歲月痕跡。有五彩繽紛的斑駁,有莫名其妙的塗鴉,也有通知拆遷的公示。果然如此,很快要搬遷了呢,K在心裏嘟囔。樓道裏的氣壓低,空氣像被灌滿辣椒粉,嗆著喉嚨發癢,時不時還會飄過一陣腐朽的黴味。他一邊走一邊看,沒有留意腳下的積水。一不小心,踩了進去。他感覺自己像走在冬瓜表皮上一樣。

K一路走著,一共遇到六個人,四個低頭趕路,兩個低頭玩手機,都不會對任何人有什麼注意。

K將雙手插進上衣口袋裏,繼續往前走。

在走廊拐角處,K遇到一位怪異的大叔。這位大叔的怪異不僅表現在衣著裝扮上,還表現在行為神態上。大叔頭頂一項棒球帽,壓得極低,看不清臉。他的頭發長得披肩,頗有中世紀英倫風範。身上套著牛子開扣襯衫,因為是短袖,露出了手臂上的紋身。褲子是多功能工裝,口袋很多。腳底穿著長筒大頭軍靴,油光可鑒。最讓人生疑的是大叔背部扛著的碩大雙肩包,鼓脹起來,完全可以放進一個人。這麼大一個背包,到底放著什麼?既然背包如此巨大,又何必頂在肩上?

大叔似乎發現了陌生人的異樣眼光,不由加快腳步。K自然不甘落後,尾隨而上。大叔的棒球帽壓得更低了。大叔輕車熟路地來到一戶人家門口,叩響了門板。房子裏走出一位青年男子,男子似乎與大叔早有熟悉,兩人站在門口交流起來。由於是偷窺跟蹤,K不好意思向前了解,隻好躲在角落盯著兩張嘴一張一合,完全不知道談話內容是什麼。

兩人的交流持續了十幾分鍾,交流結束後,他們的關係似乎更進一步。男子禮貌地請大叔入屋,後者卸下沉重的背包,並排與前者走進去。透過沒有關上的房門,K注意到屋裏發生的細節。大叔打開背包,相繼取出鉛筆、鋼繩、螺絲刀、三角尺、切割機、衝擊鑽,然後小心翼翼取出鏡子——竟然是鏡子!一大個背包裝的竟然是鏡子!

細小的工具們被大叔精心收藏在工裝褲子裏,幾塊鏡子則換放在小一點的背包上,背包被大叔提著。最後,大叔走了出來。

大叔徑直邁著步子,來到走廊窗口邊。他動作敏捷流暢,挽起襯衫下擺,提高褲腰,勒緊褲帶。大叔爬上窗口,鑽了出去。

K驚呆住。不會吧!自殺?這是自殺嗎?

見怪不怪,跳樓自殺的人不在少數,每天都有。新聞頻道裏類似的消息整天播也播不完。人們來到最底層的樓房,挑一個窗口就往下跳,一命嗚呼。因為底下的樓房全部已被水泥灌充,自然不會有人發現死者生前最後的生命滑線,更不會有什麼解救以及後事處理。跳樓自殺,成為了結生命的流行手段,其火熱的程度可想而知。

從目前樓層往下數,一共400層,大叔一旦往下跳,不死是不可能的。K越想越恐怖,快步跑到窗邊。

K喊道:“大叔!你不要跳!”

大叔回過頭,微微一笑,說:“不急,年輕人。”

“你先下來吧。”

“我不跳。”

K不明白,問:“那你要幹嘛?”

“待會你就知道。”大叔說完,躍出窗口。

K的心髒跳到嗓子眼,他探出頭,急忙尋找大叔的蹤影。

大叔沒有往下跳,倒是向上爬。K看得出奇。

大叔身手敏捷,攀著牆壁穿梭在101棟樓宇上。每到一定距離,他會暫停下來,安裝一麵鏡子。又是鏡子,冒著危險,居然是為了安裝一枚鏡子。K百思不得其解,仰著酸溜溜的脖子,繼續觀望。大叔越爬越高,很快就變成了一個點,再也見不到。

這時,方才與大叔談話的男子走到窗口邊,對滿臉疑惑的K說:“別擔心,會下來的。”

K看男子一眼,心裏嘟囔起來,誰擔心呀,擔心誰呀,我連他在幹什麼都不知道。我去擔心一個問號幹什麼?以其說是擔心,不如說是好奇。從見到大叔第一眼開始,K就不理解大叔的一切。大叔於他而言,就是一個迷。

人類生性對迷有著無可救藥的好奇,就是這種好奇迫使K尾隨著大叔,消耗整整一個下午。

半個小時後,消失的大叔再次出現,其大小由綠豆變成花生,由花生變成橘子,再由橘子變成真人,形狀逐漸豐滿。和向上爬時不同,從上往下回來的大叔已不在101棟樓盤,而出現在101棟樓盤臨座的102棟樓盤上。在102棟樓盤的外牆,大叔還是按照一定距離安裝鏡子。沒過多久,在幾乎與401層高度平行的位置,大叔用衝擊鑽朝K所在的窗口射出一個吸盤。K眼疾手快,側身躲過。吸盤“砰”地一聲,粘住窗口的邊框。K越發覺得神奇,難不成大叔是古代傳說中的大俠?說時遲那時快,大叔雙手抓著輪滑機,縱身一躍,嗖,像飛鳥一樣,滑了過來。

鑽進窗口的大叔滿頭大汗,氣還沒喘直,立馬從小背包裏掏出一個遙控器。他的拇指一摁,“嘀嘟”,一束陽光從鏡子裏照射進來!

K這回徹底地目瞪口呆,滿腔的好奇轉換成驚歎。

沒錯!陽光!是從樓頂照射下來的陽光!真正的陽光!

原來如此。

太神奇了!

自從樓盤越建越高以後,高樓林立,遮天蔽日,從來沒有太陽照射過低層住戶。失去光線的低層住宅黴跡斑斑,一到梅雨季節,空氣真的是糟糕透頂。行動不便的老人更是叫苦連天,有的老人直到逝世那刻也見不到一眼久違的陽光。在未來之城,陽光的價值之昂貴,是以往任何時代無法比擬的。理論上眾生平等,實際上連陽光也不能普及。理論與實際的衝突如同宇宙初期的爆炸,催生出一種具有騎士精神的職業。

大叔的工作就是為低層住戶帶來陽光。

作為客戶,青年男子對此次服務很滿意。他快步走到大叔身邊,扶著後者,道謝連連,迎接大叔再一次進入屋子。

房門依舊沒關。男子將現金交到大叔手上。大叔點點頭,沒說什麼話,揮一揮手,背起大包,走出來。這是一筆交易,是一次生意,更是一番勤勞的奉獻。大叔在K心目中的形象瞬時間偉岸起來。

大叔走出房門,低頭碰到剛才阻止他跳樓的年輕人。大叔狡黠一笑,對K說:“怎麼樣?我沒跳吧。”

“沒,沒有。”K啞口無言,不知道說什麼好。

“沒見過這身行當吧?”大叔又問。

“沒有。”

“你們年輕人喜歡花紅酒綠的上層樓房,很少會到下麵,當然很少機會見到。”

“我家樓房也不高,我也沒見過。”

“那說明你孤陋寡聞咯。”大叔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K心裏多少有點不服氣,接著問:“師傅,請問你這是什麼職業?”這句話裏麵信息量很大,話語對象的稱謂已由大叔變成了師傅。由此可見,K對大叔是何其敬仰。

師傅轉過頭,看著K的眼睛,K也看著對方的眼睛,眼神恰好交彙。時間停頓一會,師傅說:“你可以隨便猜,我不會介意的。”

“我怎麼猜,你的裝備我都沒見過。”

“幹我們這行,從來不起眼。生活起居,簡單輕鬆。隨便一個電話,就是開工命令。隨便一棟樓盤,就是工作地點。我們遊走在廣袤無垠的大都市,充當無數個故事的卑微線索,見著不同的人,聽著不同的事,目睹喜怒哀樂,見證悲歡離合。我們從樓頂接引陽光來到地下,盼望社會基層有其超乎芸芸眾生的安樂小日子,不為大時代操勞,不為大曆史操心。隻要他們有其所,安其樂。他們的微小幸福,是我們工作的意義,也是我們工作的全部。”師傅一下子成了詩人。

“我還是不明白。”

“我們是光照師。”

K的眼睛放出光芒,口中喃喃自語。

當他回過神來,師傅已經走了很遠。K急忙快步上前,懇求道:“師傅,收我為徒吧?”

師傅饒有興致,說:“這你得好好考慮。”

“我考慮好了。”

“那我得好好考慮。”

“不瞞你說,此趟出行,我的目的就是尋找工作。”

“你之前工作是什麼?”

“沒有工作。”K停頓一會,接著說:“大學畢業,我去一趟環球旅行,回家兩個月有餘,至今沒找工作。”

“環球旅行都去了哪裏?”

“哪裏都去。”

“知道世界上最高的樓盤嗎?”

“我去過。在委內瑞拉。”

“對,在委內瑞拉。還是冬天的時候,我有一位同行兄弟,在世界最高樓邊的建築進行照光作業,由於機械原因,不幸從兩千多層的高樓摔下來,至今音訊全無,想也必死無疑。”師傅說完,期盼的眼睛落在K身上,似乎在訴說什麼。

“然後呢?”

“照光師不是一項普通的職業,它更加強調的是從業者的主動性,一旦失去熱情,痛苦的隻有自已。同時,從業者還必須麵對各種各樣的聲音。”

“我覺得我可以。”

“你家人怎麼看?”

“我母親從不幹預我的決定,一直都是。”

“你知道鏡子的另一麵是什麼嗎?”

K想了很久,回答不上,害羞起來:“不知道。”

“不急,你可以先跟著我學習一下,以後決定當光照師也不遲。”

“感謝師傅。”K明白師傅措辭的含義,不由興奮起來。師傅的這句話意味著,從明天開始,K的生活就是“師傅領進門”的日子。

鏡子的另一麵是什麼?K真的不知道。很多年以後,當他成為一名真正的光照師,他也不知道。他的耳邊也一直回響著師傅的提問,提問伴隨他整整一輩子。與提問同時,他也記得那天與師傅從陌生到見麵,從見麵到相識,最後一同坐上電梯離開401層的場景。冥冥中一切仿佛注定一般。電梯空間不大,K卻覺得異常開闊,就像站立在好幾倍大的中心廣場。

3

睡夢中的K被一陣手機鈴聲吵醒,他在床上探出腦袋,用手摸索,抓起手機看。屏幕顯示一串陌生的號碼,是通訊錄裏沒有存儲的,料想也是工作電話。他摸一下頭發,揉揉惺忪的睡眼,撥開被子,起床。他先關掉空調,然後將電話丟在書桌上,走向洗手間。

一天的工作就這樣開始。不慌不忙。

時間是上午的11:20.

自從工作以後,K就沒有再與母親住一起,而是搬離出來。有一段時間,毫無時間規律的工作對母親的飲食起居產生了極其惡劣的影響,他不想讓老人家受苦,深思熟慮才作出搬離決定。由於要求不高,K租賃的公寓條件並不好,樓層很低。對於單身的男子,勉強也可以。房子周圍的住戶很少,顯得安靜,租價不高,每個月努力工作下來,租金支付不成問題。

有必要說明的是,K成為光照師將近一年,已經脫離師傅。他對於工作的熟練程度已經爐火純青,每單生意均是輕而易舉。

從洗手間出來,K又回到臥室。他一邊換衣服一邊拿起手機,按剛才的未接電話回撥。

“喂?”電話那頭響起一陣甜美的女聲。

“K工作室,有什麼可以幫助你?”

“噢,你好。”

“你好。”

“請問今天提供服務嗎?”

“當然,不提供服務我怎麼會主動給你回電話。”

“謝天謝地!噢,這樣子,我女兒將近一個多月沒出門口,整天窩在家裏,怎麼勸也不願外出。我都快急死了。”

“這位太太,你應該找你女兒遊泳培訓班的教練嘛,孩子們對教練依賴得不得了。”

“不,我想該給她接點陽光了。不然每天不見天日,我不放心。”

“你確定你女兒喜歡陽光?”

“不確定。”

“這怎麼行!”

“當然可以。既然她不聽勸告,我總得想辦法讓她照照陽光吧。”

“那確實。”

“感謝你!”

“不客氣!”

“現在可以過來嗎?”

“我現在可以過去嗎?”

“可以。”

“請問這位太太,你是否外出?”

“噢,不,我整天呆在家陪女兒。”

“那我現在可以過去,隻要確保到時候有人給我開門。”

“感謝你!”

“你的住址是?”

“900棟900層18號。”

“請問小姐怎麼稱呼?”

“我是米莉。”

掛掉電話,衣服也已經穿好。K備好反射鏡,帶齊工具,走出工作間。臨出門前,他對著鏡子給自己的衣著打分,點點頭,還行。他要去見一位女士,他要代表一位叫米莉的母親給其女兒帶去溫暖的陽光。

路上交通順暢,K坐在懸浮動車的一節車廂裏,時不時低頭望著外麵昏暗的房子。有陽光的空間向來備受人們追求,人們雖然無法獨占物以稀為貴的公共資源,但可以利用國家提供的公車來達到追求陽光的目的。每一位公民隻可以坐一個位置,每一個位置隻可以照到一片陽光。對誰而言都一樣。就這一點,國家的公平理論卻是可圈可點。

剛好碰上下班時間,動車座位幾乎滿員。K的左邊是一位老人,時不時飄出老人舊衣服的氣味;右邊是一位學生,青春稚嫩。他沒有與他們有任何話語交流,隻是悄無聲息地玩弄手上的鑰匙。一路上,鑰匙掉了三次,每一次他都沒有撿起來的欲望,最後都是實在無聊到無事可做才將鑰匙拾起。

路程耗費的時間不短,K終於摁響客戶的門鈴。900棟900層18號。

房門打開,出來一位柔軟高挑的女子。女子身著紅色碎花低胸睡裙,因為身材姣好,一抹若隱若現的弧溝出現在睡裙領口。就在開門瞬間,K已目睹女子挺拔的胸脯,心髒咯噔一跳,急忙將眼睛抬高,觀察起對方的五官。

首先是大眼睛,明淨清澈,眨著眨著,靈韻也洋溢出來。淡淡的柳眉修長幹淨,如同油畫裏的神來之筆。鼻子也精致,細膩地微微墳起於白皙的臉龐上,一呼一吸似乎散發清香。兩瓣櫻桃紅唇晶瑩剔透,更是嬌嫩欲滴。女子纖細的身軀依著門板,美若天仙,流露出不著痕跡的貴族氣息。就是站著不動,她的存在仿佛一道清雅靈秀的光芒。

K早已驚呆住,六神無主。他為自己曾稱呼對方為太太而羞愧。

“你好!我是米莉。”這是早上電話裏頭甜美的聲音。

K回過神來。他慌忙說道:“你好。”

“是K工作室嗎?”

“是。”K不敢再看米莉。

“我以為你不會這麼早到呢。”米莉笑起來,聲音像山泉水的叮咚。

“還好,交通不是很順暢。”

“進來吧。”

“好……”K一時語塞,窘迫起來。他的臉熱辣辣,像被火烘烤一樣。工作一年多,他從沒有過這樣的經曆,也從來沒有對女客戶產生過悸動。

“房子不錯。”K轉一圈,急忙找話題。

“一般般吧,還算可以。”

K認真觀察起來。房子一共三間臥室,以門口為界,左邊兩間,右邊一間,廚房在大廳底部。廚房是開放式的,隔間玻璃,幹淨整潔。大廳右角落鑲嵌著一個室內壁爐,爐內紅星閃閃。屋內裝修豪華,家具高級,布置得典雅氣派。天花板上垂著水晶吊燈,華麗麗地燈火通明。恰到好處的角落還栽種著幾棵綠色植物,溫馨而安逸。不知道為何,K將之與自己的屋子比較起來,不由慚愧。

“喝口水吧。”女主人端上透明玻璃杯。

“謝謝。”K說。

“你名字叫K嗎?”

“是。”

“沒想到你這麼年輕。”

“不年輕了,日常工作東奔西跑風吹雨打,不顯老就謝天謝地,怎麼還敢逆天去顯年輕。”

米莉被K的話逗樂,張開口仰起頭,嗬嗬笑。她的頭發像絲綢般鋪展在雙肩,露出耳垂上粉紅色寶石耳釘。

K抿一口玻璃水杯,對米莉說:“你女兒在哪裏?”

“這邊走。”米莉站起來,引領K往左邊第一間房走去。

米莉輕聲敲一下門,錯身走進去,K也跟著走進去。

小女孩並沒有察覺客人的到訪,正專心致誌玩著電腦。小女孩不愧是米莉的女兒,完全是米莉的模型複刻版,同樣都是一個美人胚子。

米莉開口對女兒說:“房間不收拾哦。”

小女孩抬頭望一眼兩人,對K的到來沒有一絲意外。

K為套近乎,對小女孩說:“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又抬頭看一眼K,說:“爸爸講過,不告訴陌生人名字。”

“那小朋友,今年你幾歲?”

“爸爸講過,不告訴陌生人歲數。”

米莉無奈地微笑,對女兒說:“叔叔不是陌生人,你告訴他。”

女兒一臉委屈的表情,說:“我叫薇薇,今年六歲。”

“這麼乖。”K假裝笑起來,又問:“書桌上的布娃娃借我玩下嗎?”

“不行,這是我的玩具。”

K還是笑。他像舞台上出醜的演員,找不到台階下,雙手拍拍褲子,對米莉說:“這孩子還挺懂財產法嘛!”

米莉知道是玩笑話,也不見外,配合說:“還好哦。”

“那我準備開始工作吧。”K說。

“噢!好。”

“從大廳接陽光,還是從薇薇房間接陽光?”

“這裏接吧。”

K出來客廳,背起裝備,著手工作。

薇薇看著K一身奇裝異服,急忙依靠在米莉的雙腿間,問:“媽媽,叔叔是不是想抓我?”

“傻孩子,不是的。”

“我的布娃娃給他玩吧,叫他別抓我。”

K聽到母女間的對話,低下頭對薇薇說:“叔叔是超人,現在去抓壞蛋,不然壞蛋會跑來欺負薇薇。”

“謝謝叔叔。”薇薇眨著大眼睛。

米莉和K都笑了,就像一對戀愛的情人。孩子的稚嫩令這對情人歡樂起來。

K爬出窗台,很快消失在高樓中。米莉仰頭看著他的身影,仿佛看到一份擔當與責任。她若有所思,無話可說,安靜地佇立於窗口邊遊離。

時間很快過去,K再一次出現在薇薇窗口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

K帶回一束明媚的陽光。陽光照射在薇薇紅撲撲的臉蛋上,使得後者歡聲雀躍。她離開電腦桌,在陽光照耀下翩翩起舞。

“感謝你的幫助,我女兒很開心。”米莉說。

“不用謝,也就一單生意。”

米莉這才想起,還沒有給K付錢。她立馬走進大廳左邊第二間房(應該是米莉的臥室,K想),給他拿錢。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K說。

“沒關係,反正要給。”

這時,K的手機鈴聲響起。他接過電話,走到屋子外麵講起來。米莉整理一下頭發,剛好有時間進房間拿錢支付給他。

三分鍾後,K接完電話。而米莉早已準備好應該支付的工資。

K顯得不好意思,說:“其實,不急的。”

“是嗎?那你應該留下來,一起吃個晚餐吧!”米莉是在邀請。

“好呀。”K想都沒有想,毫不猶豫應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