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光照師(3 / 3)

一天,K終於想明白了。我應該去尋找米莉的丈夫。這個想法從一開始樹立,隨即如同頑強的種子破除一切障礙,每個夜晚,他都能感覺到種子即將脫離腦殼,生根發芽。是的,經過五天的思考,K終於想清楚要去做的事情。

米莉的丈夫如同一支巨大的魔爪撓著K的心。K感覺米莉的丈夫就是生活在自己身邊,後者會在出現在寬敞明亮的客廳,出現在光潔溫馨擺滿各種洗涮用品的浴室,出現在養著一隻衛生文明又愛撒嬌的小狗的陽台;後者會在客廳端著古典的茶杯專心聞著煙氣嫋嫋的茗香,在浴室和他美麗狂野的妻子擺著各種姿勢縱情交歡,在陽台抱著他的女兒拿著奶油麵包挑逗饑腸轆轆的寵物。米莉的丈夫無處不在,甚至連K閉上眼睛,也看得清陌生而熟悉的身影。

我為什麼不去尋找他,與他見上一麵?

想法一直被K壓在心頭,未曾向米莉開口。他借口辭別米莉,米莉沒有阻止,他答應她,很快就會回來。這是非常短暫的離開,他向她保證。

就這樣,K踏上尋找米莉丈夫的征程。而聰明的K從與米莉交流的話語中,套尋出她丈夫的名字,當時她還為自己的口誤百般掩飾,但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了然她的丈夫,她丈夫的名字叫艾倫。

他要去尋找的人叫艾倫。

米莉不知情K會去尋找她的丈夫,如果知情,她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加以製止,如果製止,她更不知道故事的發展會不會朝另一個方向推進。

8

艾倫曾經是一所本地高等院校的職稱教授,後來參加電視選秀節目,簽約一家娛樂經紀公司,從此走上星光大道。妻子米莉對簽約一直存在異議,她沒想到,卻招到艾倫的反駁。反駁的理由是她厭惡的赤裸裸——成為藝人可以賺更多的錢!

他說,女兒吃的高鈣奶粉可貴呢,尿片也不會自己從超級市場跳到女兒房間按順序排列整齊,還有商場裏那架棗紅色兒童山地自行車,如果女兒再大一點,騎在上麵肯定會吸引更多人的眼球,到時候,我可以驕傲地對每一位路人講,嘿,那是我女兒。

簽約後的艾倫平步青雲,工作通告排滿整個日曆,直接導致回家的時間少之又少。米莉與女兒相依相偎,苦苦期盼艾倫的回巢,卻總是事與願違。風光無限的丈夫和父親疏忽了對親人的照顧,勉強用電話給予愛人問候用以解除相思的慰藉。

距離上次艾倫回家的時間已是一年有餘。

從米莉家出來,K見過米莉的丈夫三次。

第一次,艾倫前往伯明翰雕刻藝術學院做演講,K扮演艾倫的粉絲,躲藏在歡迎的隊伍裏麵。K自己沒走,卻感覺人潮在推著他移動。歡迎的隊伍人山人海,堵在過道兩邊搖旗呐喊。K了解過追星一族的瘋狂行為:有的為了表達對偶像的愛意,在網絡上表演自殘;有的按照偶像的樣貌去整形,最後變成偶像的外貌,連自己也認不出來;而有的在觀看偶像表演的時候,因為激動過頭,當場吞下幾十顆安眠藥。在K看來,艾倫的粉絲大概如此,所有偶像的粉絲大概如此。

隨著粉絲們的歡聲雀躍,艾倫從汽車上下來,朝學院大門邁出高貴的步伐。艾倫周圍有十幾名安保人員,一半用來圍堵瘋狂的人群,一半用繩子拉出一條直線,讓他沿著直線走。關於這點,娛樂新聞說得已經夠多。“兩點之間直線最短”是由古希臘數學家歐幾裏所著的《幾何原本》中提出來,隨著數學的理論傳播逐漸進入生活中的各種應用。大文豪以及有社會地位的人皆以此為移動準則,每出席一次活動,都要走在直線上,彰顯自己的一種簡約而不簡單、利索而不囉嗦的形象氣質。電視裏頭八卦的娛樂節目總在討論,這個明星的直線有多直,那個明星的直線有多粗,這個那個明星的直線有多長。其實也是一種俗不可耐。

艾倫身邊幾名年輕的安保人員高大威猛,一身烏黑,還戴著閃閃發亮的墨鏡。他們一手拿著皮革記事本,一手拿著繩子,行動迅速。拉繩子的黑衣人如同直尺上的刻度,而繩子儼然成為一把衡量曲直的戒尺。繩子拉定後,艾倫沿著直線走上紅地毯。他高舉手臂,揮舞著,臉上掛滿春風得意的燦爛笑容。此時,人群的騷動達到高潮,相機的閃光燈就像黑夜裏炫耀的星辰,“哢嚓哢嚓”一直響個不停。

K被擁擠的人潮逼退到後麵。他抹掉臉頰上的汗珠,望著艾倫消失在人頭攢動中,似乎明白作為公眾人物所具有的魔力——享受別人的追捧,樂不思蜀。

艾倫在伯明翰雕刻藝術學院的演講麵對該校學生,K由於不具備入場證件,不能進入演講會所,沒有進一步接近艾倫。

這短短的一麵之緣,算是K與艾倫的第一次見麵,雖然艾倫沒有意識到K的存在。不過,很快,K開始跟隨艾倫的團隊,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滿世界參加活動,如影隨想。

K第二次見到艾倫,是在江城書店的演講禮堂。

因為報名較早,K拿到入席票也早,按順序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他距離艾倫相當近,艾倫在講台上流的汗粒也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如果米莉見到,她一定心痛地呦呦直叫,拿手帕幫丈夫擦汗。K想,可惜她卻生活在黑暗裏無可奈何,無動於衷地像一名怨婦。

艾倫演講的題目叫《時間是廚師》,內容大概講解時間作為主動方是如何改變世間人類對食品的要求。演講過程順利,時不時掌聲雷動,艾倫也會識時務停駐一會,注視著觀眾。然後喝口水,進入下一輪風趣幽默的語言。演講結束後,是觀眾提問時間。觀眾提出的問題大多可以從演講內容中找到答案,不免顯得多此一舉。麵對諸多問題,艾倫沒有絲毫厭惡,而是一一回複。

K留意過,艾倫有一種無法抗拒的魅力,不僅僅是因為學術與娛樂相結合的明星包裝。

最後,所有環節結束,一大撥人群像洪水一般湧向艾倫,請求簽名。當然,K也在此列。為了進一步與艾倫的接觸,冒充狂熱的粉絲並不是什麼難事。

好不容易排隊等到K,K與其他粉絲一樣激動,對米莉的丈夫說:“艾倫先生,我非常喜歡你的著作,也非常高興見到你!”

“謝謝支持!”艾倫看著對方的眼睛,誠懇地回答。但他不知道,這位粉絲說的話,後一半是真的,前一半則是一種禮貌說辭,就像見麵時的問候一樣。

不管如何,K與艾倫,終於講上了話。

出來演講禮堂,K看著艾倫新書上扉頁裏的簽名,仿佛看到艾倫正在用熟悉的筆法在為女兒購買奶粉、尿布、自行車的賬單上簽名。兩者一模一樣。

9

兩天過後,K再次和艾倫碰麵,在城市電視台的演播廳裏,這是他們的第三次見麵。

錄製的節目是名人訪談類,在電視界口碑不錯。主持人是一位女主播,麵容姣好,她操著一口自以為是的詼諧話語,輕聲細語詢問艾倫與他新書無關的生活八卦。艾倫一如往常的衣著,談笑間爽朗明媚。舞台上明亮的燈光與舞台下激動的眼神交織一起,聚集在這個成功男人身上,使之更加璀璨耀眼。

節目錄製到中場休息,艾倫上洗手間。K與管製人員鬥智斡旋,也謊稱上廁所。就在城市電視台那有著光潔如鏡般地板的洗漱間,K與艾倫再次碰麵。

艾倫從廁所間開門出來,對著鏡子整理儀容。他忽然留意到身後的K,頗為驚訝,說:“噢,是你,上次簽書那個……”

“是我,我叫K。”K說,同時為艾倫的記憶力驚歎。

“嘿,K先生,你好。”

“艾倫先生,你好。”

“好巧,上次在伯明翰見過你,現在回國又見到你。”

“不,我是特意來參加你的節目的。”

“是嗎?非常謝謝。”

“不客氣。”K沒有上廁所的意思,接著說:“我可以和你聊一會嗎?”

“當然可以。”艾倫挽起袖子,看一下手表。

“你覺得當娛樂教授怎麼樣?”

“你該不會是什麼煩人的報社派遣過來的吧?”

“噢,先生你誤會,我隻是感興趣想了解一下。”

“還好呀,我的工作有時候挺辛苦。”

“也是,看你如日中天的。那你的家庭如何?”

“……”艾倫沒有回答,認真看著K的眼睛。

“非常抱歉,我是說,你家人的生活狀態怎麼樣?”K補充道。

“還好。”

“不介意的話,可以說一下你妻子嗎?”

聽完K的問題,艾倫的神色立刻改變。他似乎百分之一百確定,站在他麵前的陌生男人來自某個銷售不好的娛樂周刊。他轉換之前的語氣,生氣地說:“以我們見過兩次麵的交情,還沒達到可以與你交流私生活的程度吧!”

“不,先生,我並不是狗仔隊的人,真的不是。”K解析到。

“不管你是不是狗仔隊的人,我們的話題肯定不能再往下深聊。”

“非常對不起,艾倫先生,我實在無意冒犯。”

艾倫雙手撫一下西裝領口,對K說:“先生,如果你與我討論學術問題,我會非常樂意。”

K聽得出來,艾倫的語氣裏麵充滿怒火,隻是裝在溫文爾雅的身軀裏,很好地掩藏起來罷了,而且掩藏的技巧熟練得爐火純青。

“很抱歉,艾倫先生。”K覺悟到自己的錯誤。

“沒關係。”

“我看過你的很多本書,想起幾個相關問題。”從江城書店出來,K確實翻過幾本艾倫的書。

“你照說無妨。”艾倫似乎有點不耐煩。

“你覺得你的生活快樂嗎?”

“難道你又想用那些蹩腳的生活經驗和我談人生呀?”

K不知道怎麼回答,停頓一會,直接跳到下一個問題:“你覺得鏡子的另一麵是什麼?”

“你知道Martin Esslin嗎?”艾倫還是反問。

“不清楚。”

“Martin Esslin是英國著名的戲劇理論家,他一生的事跡無多,認真讀書寫作生活。你知道,我喜歡這樣的人。1961年,由他創作的專著《荒誕派戲劇》出版,正式為荒誕派戲劇命名。從此,人們可以更好地研究戲劇的門派,他的著作也很好地給人們提供了工具。”

“這樣的有魅力極了。”

“Martin Esslin生活的時代,民不聊生,戰爭剛好停歇,劫後餘生的人們,撫摸著戰爭的傷疤,開始了痛苦的反思。大部分人對傳統價值觀念和現存的秩序持否定的態度。他觀看著塞繆爾·貝克特的《等待戈多》,歐仁·尤內斯庫的《禿頭歌女》,他懷疑自己的存在,他甚至說:人生本來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天呀,我開始也懷疑自己為什麼喜歡這樣的人。他完全是一個瘋子。”

聽完艾倫的話,K陷入沉思。

艾倫接著說:“我們在等待中純粹而直接地體驗著時光的流逝,當我們處於主動狀態時,我們可能忘記了時光的流逝,於是我們超越了時間;而當我們純粹地被等待時,我們將麵對時間流逝本身。”

“Martin Esslin說的嗎?”K問。

“非常聰明!”

“可是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沒有原因。”

“那你覺得鏡子的另一麵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所能說的,前人皆已說過。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答案,我所能做的而且最好去做的隻有尋找他們的答案。就立場而言,我和你一樣。明白嗎?我是不可知論者,請將之與無神論者區分。如果你問我幸不幸福,我倒可以給你一個明確答複。”

“你幸福嗎?”

“我不知道。”

K再一次陷入沉思。

艾倫又挽起袖子,看一下手表,說:“K先生,非常抱歉,我還要趕錄節目,先走了。”

“好,感謝你的交流。”K錯開身子,讓出一條路。“很高興與你一同探討。”

艾倫徑直離開,出到門口,忽然轉身,對K說:“希望我們還有機會見麵。”

K回應道:“但願如此。”他不明白對方為什麼這樣說。

他不明白的還有,為什麼兩人彼此的關係會搞得如此僵硬。他並不想這樣,可是他明明在艾倫的話語裏感受到一種強硬,這種強硬是對抗,是駕馭。他覺得糟糕透了。

K認真地洗把臉,回到演播廳。他早已心不在焉,而舞台上的大明星艾倫卻一如往常。好像剛才發生的事情根本不曾存在似的。K看到的隻是一些堆滿笑容的臉和一張一翕的嘴,眼前一切都是默片。整個世界安靜之極,沒有一點聲音。

真是糟糕透了。

自上次K與艾倫在城市電視台的洗漱間有過不愉快的交流後,兩人就再也沒見麵。而K從米莉家出來,也達半個月有餘。

半個月多的時間裏,K假裝粉絲,隨著“偶像”在地球上飛來飛去。艾倫去哪裏,他也去哪裏。在這期間,K數次接到米莉的電話。他沒有向米莉透露任何有關行程的信息,米莉也不清楚他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倒是這個女人幽怨地向他訴說不少有關家庭的事情。其中說得最多就是她的祖母。

祖母吃飯好少。

祖母87歲高齡。

祖母不想喝沒有味道的白開水。

祖母獨自一人居住在低層樓房裏。

祖母兩天沒有給她打電話報告身體狀況了。

祖母病了。

與艾倫的關係越加僵硬,這是K未曾預料的。他追隨著人來人往的粉絲,他變得更加渺小。艾倫是大明星,大明星離他好遠,遠得目所不能及。在米莉再三請求下,K心灰意冷,打包行李,回到米莉身邊。按要求,他備齊工具,準備給祖母安裝光照係統。米莉哭喪著臉,說,可憐的祖母需要陽光。

真是不敢相信,就在幾天前,K見的隻是米莉的丈夫,現在卻準備去見米莉的祖母。

米莉有祖母房子的備用鑰匙,當她帶著女兒和K,三人站在祖母家門口時,門沒有敲就直接打開進去。

門縫一開,一股糜爛的臭氣就往大家的鼻子鑽,實在讓人反胃。祖母房子的樣式和米莉房子的一樣,不同地方在於多出不少雜物。沒人打理的房子當然不會幹淨到哪裏。其色調非常低沉,連孩子也可以一眼分辨出來,這是老人家的起居用房。

祖母在臥室聽到大廳的聲響,發出陰沉的嗓音:“外麵誰呀?”

米莉莞爾一笑,沒想到祖母聽力這般好,說:“米莉呢,奶奶。”

此時,米莉已經踱步到祖母臥室門口,雙手一扭門把,走了進去。K用手搭著微微肩膀,跟著進去。

“奶奶,我熬了白粥給你,起來喝呦。”米莉快步邁到祖母身邊,將枕頭豎直,扶起祖母,使之坐在床頭。完後,米莉右手開始撫摸祖母的頭發。

祖母見著孫女的人,聽著孫女的話,眉開眼笑,不停地說:“好好好。”

“太婆婆好!”微微說,聲音洪亮。

“好好好。”

K用手掃抹沙發上的白布,確定上麵沒有灰塵後,陪微微坐下來。祖母人老,盡管視力不佳,但還是留意到一個男人的身影,問道:“是艾倫嗎?”

“不是,他是我請來的光照師,準備給你接送陽光的。”米莉說。

K這才微笑,向祖母點頭,打招呼道:“奶奶好。”

“好好好。”祖母依舊如此回複問好。

K認真觀察起祖母來:頭頂的毛發掉了不少,稀稀疏疏,白銀黑混合在一起,像枯萎的水草。額頭上的皺紋凹陷著,將流出的汗水鑲嵌在裏麵,透過昏暗燈光的折射,不時閃耀光線。眉毛也有的泛白,像用毛筆描繪出來,拉搭在無精打采的眼睛上。而眼珠深陷得像兩口枯井,渾濁不清。鼻子如同即將坍塌的建築,受不起任何的風吹雨打。嘴唇也沒有血色,用力呼吸時,嘴巴就大口大口喘氣。主要是單薄的身子,像用火柴支著,然後用漿糊粘紙做出來。看著讓人心疼。

米莉用勺子給祖母喂粥,專心致誌,祖母則半張著嘴,側身接受孫女的恩惠。K看在眼裏,兩個女人重疊一起,身份也發生錯位,仿佛祖母就是米莉,米莉就是祖母。不同的輩分換以不同的姿態進行同樣的哺育。噢,偉大的女人呀。

祖母吃完粥,薇薇竄到床上,對曾祖母說:“太婆婆,我給你唱首歌,今天在學校新學的。”

“好好!”祖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線。

然後,薇薇開始唱道:

嚓嚓嚓嚓刨花飛,刨花飛,

沙沙沙沙大鋸響,大鋸響。

我是快樂的小木匠,小木匠,

嗨!嗨!快樂的小木匠。

幹起活來跳又唱,跳又唱,

手藝別提又多棒,有多棒。

我是快樂的小木匠,小木匠,

嗨!嗨!快樂的小木匠。

木板堆成一排排,一排排,

木條堆成一行行,一行行。

我是快樂的小木匠,小木匠,

人人都誇獎。

薇薇很認真,像舞台上的藝術家。唱完後,大家都為精彩的表演鼓起掌。

祖母伸一下腰,說:“薇薇真棒。”

“謝謝太婆婆誇獎。”薇薇開心,笑得咯咯響。

“爸爸最近回過家嗎?”祖母問。

“沒有,他忙呢。”米莉搶答。

“怎麼一年到頭都忙?你還是主動聯係一下吧。”

“我自然會。”

“前幾天樓盤管理處的人來過,通知我搬遷。哎!時間過得夠快,像我這把年紀,一轉眼,房子就兩千多層,爬都爬不動了。”

“那你當時怎麼說?”

“我實話實說,不想搬,不去搬。”

“他們肯定還會來。”

“來吧來吧,反正上次又不是第一次來。”

“你可養好身體就是,這些倒不必管。”

“我能管什麼?他們想注水泥,就等我死吧。等我死了,房子就空了。”祖母說得很輕鬆,也很認真。

“不許這麼講。”米莉嘟起嘴。

“你看房子裏有什麼可以用的,拿走吧,反正我也用不上。”

“我不要。我會常來看你的,我用也是你用。”

“是是是。”老人又笑,很安詳。

“我叫光照師準備吧,接陽光給你,暖和暖和。”

“好好。”

K係好安全繩索,爬出窗戶。他滿腦子都是米莉祖母的形象,揮之不去,好像祖母一輩子的經曆全部緊塞進來。低層樓房沒有一絲陽光,他卻感覺眼睛異常刺激,是接受陽光直射也沒有的刺激。肩膀上的背包變得十分沉悶,隨時增加重力,將他往下拖。他從來沒有今天這樣疲憊。

樓宇外牆有的角落已經瓷磚脫落,裸露出灰暗的沙石,上麵斑駁長著幾個群落的青苔,細小的微生物安靜地居住在裏麵。肥沃的地方伸出一株陰性植物,鶴立雞群地隨風而動。空調排水流過的縫隙則形成小溪,裏麵的小魚兒悠閑地吹泡泡。在這些滿足生存條件的地方,出現稍微體積大一點的動物也不是不可能。人們廢棄的寵物大多在上麵活動,追獵進食繁衍哺育,就像潘帕斯大草原,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在“大草原”上工作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首先,裝備要好,不好的裝備要命都有可能。其次,不可破壞生態平衡,並在此基礎上保護好身體,被樹枝紮到被動物咬傷早已習以為常。

母親不喜歡這份工作,K知道,雖然她沒有開口對他說。

K的腦袋腫脹,塞滿著米莉祖母的容顏,回響著米莉與祖母的對話。他慢慢聯想起自己的母親。母親終究有垂暮之年的一天,有生病沒人照看的一天,有被迫搬遷離家出走的一天。那時候,當兒子的有沒有盡一份責任,陪在老人身邊?

K反思自己,一直被悲傷的情緒困擾。

在工作的時候,反思就是走神。也就那麼一會兒時間,K一走神,一不注意,左腳踩空,整個人像悠悠球一樣被安全繩索牽住,重重撞擊在牆壁上。疼痛如同墨汁滴入水杯,緩慢在他右手臂擴散開來。傷勢不大,卻具有與傷勢不匹配的痛楚,肩膀上麵還滲出血水。他曾經被動物咬傷,但從來不會因為自己的失誤而受傷。

K從醫藥箱拿出止血帶,單手打上紗布。他痛得緊閉嘴唇,牙齒磕碰在一起,發出“嗑嗑”的聲響。

還好沒有丟失性命,倘若真是如此,他是無法向母親交代的。

在一片樓宇外牆上爬行的男人的額頭上,一滴汗液逐漸形成,由小變大,最後悄無聲息墜入深淵般的地麵。K肯定不知道,有這樣一種成份離開他的身體。

鏡子的另一麵是什麼?K無論何時何地,都將這個問題掛在嘴邊,但今天不同,麵對身患惡疾的米莉祖母,他沒有開口提問的欲望。他害怕老人給出的答案,也害怕得不到答案。他想起艾倫的話,或許對於一位像祖母一樣的老人,真的不存在什麼真確的答案,自然也沒有什麼人生意義。那鏡子的另一麵是什麼?這個問題本來就不具現實性。

K久久不能平靜。

安好光照裝置,K從樓宇下來,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半點事故的起因經過。盡管他的右手臂還在隱隱作痛。他默默低頭,陪同大家在簡陋的房子吃完一頓晚餐,然後離開。

夜幕降臨前,K啟程回家,他沒有回米莉的處所,也沒有回自己租住的處所,更沒有在樓頂中央大道遊蕩。他回母親的家,真正的家。K想母親了。

又是一天清晨,K被鈴聲鬧醒。一開始,他以為是鬧鍾,可昨晚沒有調鬧鍾呀。肯定是工作電話。想法如同閃電,從他的腦瓜裏一閃而過。這又不是第一次被工作電話吵醒。

K連眼睛都沒睜開,急忙抓起手機,摁響接聽鍵。手機裏立刻發出米莉的嗓音,急促而慌張:“K,趕緊過來,奶奶出事了。”短短的一句話,他還來不及回複,電話已經“哢”掛斷。

腦袋沉重如鐵球,K將雙手捧在上麵,像端著一鍋漿糊。他意識到自己還沒完全清醒過來,於是在心裏默念:米莉祖母肯定出了大事,米莉祖母肯定出了大事!對,出大事了。他從床上一蹦跳下,算是整個複活過來。

接到這樣的電話,木頭做的腦袋也會緊張。

K匆忙整理著裝出門。還是早上六點多,動車上人少。很快,他就來到米莉祖母的處所。

米莉看見K開門進來,上前牽住他的胳膊,哭泣著,吞吞吐吐:“奶奶剛才……剛才休克過去……”她的眼神透露著虔誠的懇求,意在詢問對方:這該怎麼辦?

K緊握米莉的雙手,說:“會沒事的。”他再清楚不過,如此對白的目的在於安慰,而安慰的形式不過敷衍。他是在善意地敷衍。

米莉淚水不停,直愣愣盯住K。

K鬆開緊握米莉的手,走到祖母床邊,再一次認真端詳起祖母來。人活到老,機能退化,身體殘敗,看著讓人心酸。現在的祖母奄奄一息,比上一次留在K印象裏的形象還要萎靡。她的臉頰就像荒廢的煤礦,而其上的皺紋如同被雨水衝刷形成的溝壑,向藕黑的嘴唇收攏。她的嘴唇邊角泛起小小白色泡沫,必是很久說不出話。應該被病痛折磨得很辛苦吧。

“會沒事的。”K對米莉說,“我打電話叫醫護人員過來。”。

七點一到,祖母屋子的房門被敲響。米莉開門一看,卻是一群陌生人。他們有的是穿著政府單位製服的編製人員,有的是普普通通的基層勞動工人,還有的就是鮮有見麵的鄰居。顯然,最後者完全出於湊熱鬧,拉拉搭搭,大部分披著睡衣。K表示不明白,米莉說:“他們是授命過來,搞房子拆遷。”

K驚歎:“怎麼可以?不顧及老人的身體狀況嗎?”

“前天晚上就來過,我剛好在這裏。奶奶正休息,她並不知情。是我與他們交流的。”米莉說。

“然後呢?”

“政府允諾分配一間新的房子。距離這裏很遠,衛星城市開發新區那邊。我簽字應承了,心想等著奶奶身體好轉,就和她商量搬遷。”

“你早就應該和奶奶商量呀。”K說。

“我不知道。現在奶奶身體不見好轉,反而在昨夜病情惡化。我快受不住了。現在拆遷隊找上門來,情況緊急,恐怕搬遷也對奶奶健康不利。天呀,我該怎麼辦?到底該怎麼辦?”米莉說完,放聲大哭。

薇薇見母親淚流滿麵,自己也覺得委屈,依偎在米莉褲腿旁抽泣。

“我是不是很傻?”米莉問。

K低頭不語。

他將房子大門打開,走出去。他必須向拆遷隊說明情況。他對製服群說:“你們誰是負責人?”

一個套著天藍色羽絨服的中年男子撥開人群,走上前來。所有政府人員側身,目光彙聚在羽絨服上,湊熱鬧的鄰居同樣如此,滿眼期待。羽絨服長得眉清目秀,用手推一推近視眼鏡,說:“我是負責工作的,有什麼事?”語氣裏無威嚇也無顯擺,隻有不卑不亢的詢問。

K打量一遍羽絨服,細悟語調,深諳對方是一個好講話的人,說:“先生你好,我是屋主的朋友。”

“有什麼事情,驚動好朋友?”

“屋主年事已高,久病臥床不起。你們現在大動幹戈,怕對老人影響不好。”

“你想怎麼樣?”

“我希望你們將時間放寬一點。過幾天再來,或許那時老人的身體已經恢複,搬遷起來也方便。”

“恐怕不行,我也是執行上級命令。事不完成,無法交差。這你應該明白。”

“當然明白。但不可以通融一下嗎?”

製服群裏有人按捺不住,大聲說道:“別講太多廢話,按命令行動!”

一聲既出,眾聲紛紛響應:“就是,規劃好的進程不許改變。”“協議書都簽好,不能出爾反爾。”“我們現在不是強拆,早就定好時間的嘛。”……

七嘴八舌炸開鍋,他們說的有道理,也是據理力爭。

羽絨服舉起右手,做一個往下壓的動作,對大家說:“靜一下。”

他的聲音依然不是很大,但效果極好。大家立即安靜下來。他轉身,對K說:“你看,我們是奉公執法,我們是國家行動的工具,沒有命令,我們不能自作主張,也不敢自作主張。”

麵對眾人,K開始慌張。他單獨一人被大家團團圍住,不免顯得影隻形單。他說:“你們想想,一位孤苦伶仃的老人,身子不好,被你們一折騰,萬一出事怎麼辦?”

“不會的,我們備有專用救護車。保證不讓老人出事。”

“總之,不行!”K加大聲音,意思明確。

“先生,我們是按照規章辦事,無計可施。”

羽絨服話剛說完,製服群馬上充滿火氣,排列隊伍,準備破門。K用身體抵擋房門,奈何區區一人,招架不住。他被製服群緊緊壓著,動彈不得。這下可好,K瞬時怒氣衝天,迅速從工裝褲掏出螺絲刀,左右手臂雙管齊下,胡亂揮舞一通。他吼道:“你們講講道理呀!”

螺絲刀傷到兩位製服人員的手臂,鮮血潺潺而流。拆遷隊伍見狀,更加緊張,明白情況不好應付。他們掏出警棒,與K對峙。K處於劣勢,被逼到牆角。沒等做出反抗,眾人神速抓住他的雙手,扣押頂上牆壁。K就像老虎嘴裏的小麻雀,可憐兮兮。

“嘭”一聲,房門打開。

米莉走出來。她雙眼通紅,臉頰殘留淚痕,對著製服群怒訴:“你們誰也別想碰我奶奶一下!”聲音之大,足以震住大家。不過也隻是一會兒。

不多久,製服群以同樣的手法將米莉頂到牆上。她嚎啕大哭,聲音是撕心裂肺的嘶吼:“你們設身處地考慮一下好嗎?”

眾人再一次被她震住。

“我奶奶真的病到不行了,讓她好好待在屋裏,安靜一段時間有什麼不可以?鄰居們也都在這裏,你們是經常和我奶奶碰麵的,不久之前她還會與你們討論天氣和菜價。現在卻不省人事躺在床上,用搬遷勞累來對待。假如你們親人遭到同樣的不公,你們該怎麼辦?”米莉越哭越厲害。

在場的鄰居被米莉的煽情打動,無不為之動容。

“你們難道不能給我這小女子一次聲援嗎?”米莉問。

鄰居們有的眼角濕潤,有的摩拳擦掌。一人說:“拆遷讓人生活更好,可你們拆遷隊卻在傷害這位手無寸鐵的女子及其家人!”

正義的聲音總是充滿能量,很快就感染群眾。普普通通的鄰居發出他們的聲音:

“停下來吧!老人需要安靜!”

“行行好,停下你們罪惡的行動吧!”

“你們服務的是居民,不能幹出傷天害理的事情!”

群眾的議論紛紛就是一把綻放光芒的利劍,利劍一出,所向披靡,拆遷隊的防線潰不成軍。製服群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K、米莉兩人與製服群的對峙,已轉變成居民群與製服群的對峙,現場氣氛愈加散發火藥味。雙發僵持著,時間久了,順勢挨著走廊坐下來。

羽絨服碰到的問題比較棘手。得罪領導不行,得罪民眾也不好。他掏出手機,撥響上級的電話。

K恍然大悟,自己不是有一個在建築公司當領導的哥哥嗎?他也立馬掏出手機,呼叫救星。

沒過多久,製服群的上級領導出現。他探著腦袋,穿行在纖長的走廊裏,從人山人海的外圍擠進內部。製服群見到領導,立馬從地板上彈起來,列好陣式,熱烈歡迎。

“J經理好。”羽絨服高聲叫起來。製服群應聲而叫,整齊劃一:“J經理好。”

領導點頭,挨近羽絨服。

K看也不敢看,心想,前來的領導是一位經理,看來事情也確實鬧得有點大了,居然連經理也被派遣拆遷一線現場。

等等,經理叫什麼名字?J,經理的名字叫J!K的腦門被灌入陽光,整個人從昏昏欲睡中清醒過來。K仰起頭,尋找那位叫J的經理。沒錯!經理正是K的哥哥。J就是K的哥哥。

K急忙站起來,對領導說:“哥,是我。”

“我知道。”J說。他對弟弟沒有過多留意,對於事態,似乎一切盡在掌控中。這樣也沒什麼不好,J的話就是定心丸,K聽完,安靜下來。

此時,J看見米莉。後者低頭端坐在牆角裏,沒有在乎前者的到來。反倒是J顯得緊張而驚喜。他臉上掛著牽強的微笑,一副對米莉的現身難以置信的表情,一會看看K,一會看看米莉。

J說:“米莉!是你嗎?”

米莉如夢初醒,站起來,發現大家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她睡意惺忪,說:“怎麼?”

“米莉,是我,我是J。”J確定麵前的女子是米莉,更加高興。

米莉的表情由平靜轉入驚愕,然後再由驚愕轉入歡喜。她的心情應該和J的一樣,雙手擺來弄去,不知放在哪裏,最後慌張插進褲兜,說:“怎麼是你?”

“是我,我是J。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後來發生的事情,就像派對上飯後甜點時間裏發生的事情一樣,氣氛輕鬆,談吐隨和。K從J與米莉的對話裏聽出來:J是米莉的初戀男友!

K真的不敢相信,多年沒有聯係的兩個人就這樣邂逅了。

J與米莉獨處,談話聊很久。

接下來,關於房子搬遷的事情,也很好解決。對立雙方都沒開口商量。J將製服群疏散,答應把拆遷時間往後推。其實,大家都理解,這也是再好不過的結局。拆遷隊散去,圍觀的群眾也各自回到自己的家裏。

J、K、米莉、薇薇、祖母,五個人歡聚在一起,共進晚餐,和諧得如同一個幸福的家庭。晚餐豐富,是米莉與祖母一起吃的晚飯裏從來沒有過的。而此時的祖母,已經病得奄奄一息。米莉一羹匙一羹匙地喂她,到底也沒吞下多少。

事發突然。

晚飯過後,太陽漸漸沒入西方。反射鏡裏透進的光線由一束變成一絲,再由一絲變成沒有。在電視裏的歡聲笑語昭示開始進入肥皂劇黃金時間時,祖母咽下最後一口氣,離開了這座未來之城。

米莉哭得梨花帶雨,哭到最後,聲音也發不出來,隻剩一隻張得比腦袋還大的嘴,誇張而變形。

在殯葬館,K見到了艾倫。顯然,是米莉打電話給艾倫,叫他回來的。K與艾倫之前就有見過麵,也有過交流,但此刻他們並不會和上次見麵時一樣。那時,彼此會說:“嘿!我們又見麵了。”現實卻是,艾倫點點頭,算是打招呼,而K也隻是點點頭。米莉察覺出端倪,問道:“你們認識?”

“不,不認識。”兩個男人同時回答。

葬禮充盈著嚴肅與壓抑,五個人幾乎沒有交流的機會。薇薇見到艾倫,連一聲爸爸也沒有叫出口,隻用兩隻淚眼失神地看著父親。

時間結成一團無法消散的冰塊。五個人的相聚好像冥冥中注定一樣。

K之前不知道哥哥是米莉的初戀情人,也不知道哥哥所說妨礙拆遷的老人是米莉祖母;米莉之前不知道K是初戀情人的弟弟,現在不知道艾倫與K已經認識;J之前不知道自己所說妨礙拆遷的老人是米莉祖母,現在不知道K和米莉有過纏綿,也不知道艾倫與K已經認識;艾倫從之前到現在什麼都不知道,他不知道J是米莉的初戀情人,不知道K和米莉有過纏綿,也不知道J幫助拖延了祖母房子被拆遷的時間,當然也不知道J與K是兩兄弟,不知道他們兩兄弟為什麼出現,不知道他們兩兄弟出現在這裏幹什麼;薇薇更是不知道大人莫名其妙的世界。

他們各懷心思,來不及問清彼此關係。

從殯葬館出來,夜已經很深。因為一位老人的逝世而集合在一起的五個人兵分兩路,解散開來。米莉、艾倫、薇薇走在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J、K走在一起,也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們各自打過招呼,各走各路。

這是一個燥熱不安的夜晚,對於初冬而言實在是過於溫暖了。路上的行人很少,行色匆匆。路燈散發著溫柔的光芒,如同法式蛋糕的香味。動車或許是最後一班了,女人們跑起來,長發飄蕩在冰涼的空氣裏,男人跑起來,靴子敲著石板“踢踏”響。街口有一個老男人還在用繩索牽著他的寶貝遛狗,而那狗調皮得不得了。狗往左邊躥,他就往左走,狗往右邊跳,他就往右踱,狗要過馬路,他就陪著拐進大胡同。天上掛著一輪明月,圓圓滑滑,從雲層裏浮上來。寧靜的天空,星星少許,如果天空是一麵大鏡子,那鏡子的另一麵是什麼呢?

K想起那天在中心廣場上遇見的清潔工。清潔工說過,鏡子的另一麵是另一麵的鏡子。答案是不無道理的。如果有另一麵的鏡子存在,那裏將有另一種生活。鏡子的另一麵映射出別樣的人生,K不是K,K是J,K是艾倫,K是米莉,K是米莉祖母,K是其他人。在那裏,每個人可以過上不同於現在的生活,K也不例外。在那裏,他會喜歡春天,遠離派對,種植花草,參加家庭聚餐,放棄通信設備,設計舒適衣服,用筆記錄日常生活,坐在長途動車裏看《唐頓莊園》,親自來到菜市場挑選完好的材料……

想著,K低下頭。

J看了K一眼,什麼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