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收拾妥當,來到南山坡時,隻見一塊平地上早聚了四十多號人。山上呆久了,沒啥新鮮事,唯有看四爺表演槍技絕活,才是樂子。
康四爺正為上山的義勇軍王生犯合計,見他提出亮管子比槍法,倒對了心思。
遠遠的,約有二十來步,站著一個嘍囉,頭上頂著半指來高的小酒盅。
康四爺見王生過來,笑一笑道,我先給老弟玩一個小把戲吧,權當逗個樂子。讓老弟見笑了。說罷也不轉臉,一甩右手,槍早響了。
嘍囉頭上的小酒盅已炸成碎片,在陽光下閃閃地飛濺。
王生不禁輕輕地吐出一聲,果真好槍法,名不虛傳!
圍觀的嘍囉們喊成一片。
康四爺一笑,甩手扔了槍,身邊的人穩穩接住。康四爺雙拳一拱,也請老弟亮亮管子,叫崽子們開開眼。
王生麵色平靜,說,四爺槍法爐火純青,堪稱天下一絕。誰敢班門弄斧?不過四爺既已發話,小弟也隻有獻醜了。
同樣二十步開外,嘍囉的頭頂,已換了另一隻小酒盅。
王生似有顧慮,四爺,隻怕一時失手,傷了四爺手下人性命。可否換一個法子?
哎……康四爺仍笑著,卻隱了一絲得意,說,又可見槍法,又可見膽量,隻有這法子最靈。就算廢了一個崽子,也權當死了一隻螞蟻,老弟就不必多慮了。
王生就不好再說什麼,從腰間拔出兩支短槍,忽又說道,四爺,能否再添一隻酒盅?
康四爺愣了愣,旋即明白過來。認真盯了王生片刻,臉上肌肉有些發緊。叫另一個嘍囉也站過去,頭上也頂一隻酒盅。
王生再不說話,兩個拇指一動,頂上火,雙臂一伸,但聽“叭叭”兩聲脆響,遠處的兩隻酒盅同時響成無數碎片。
嘍羅們爆出一片喝彩聲。
康四爺心中不由得一驚。想不到,義勇軍裏也有這等好槍手!
正暗自驚奇間,一群飛鳥扇著雙翅由遠而近向頭頂飛來。康四爺瞥一眼王生,從嘍囉手中接過槍,向上一舉就摟了扳機。槍起鳥落,一隻鳥兒直直地栽落到草叢裏。野鳥受了驚嚇,撲棱棱四下亂飛。
王生心裏明白,嘴角含一絲笑,見鳥兒飛向身後,看也不看,將兩支短槍順到肩頭,反手就扣了扳機。一對鳥兒雙雙栽到身後去了。嘍囉揀了鳥兒拿給康四爺看。
康四爺差點坐在地上。子彈像長了眼睛,兩槍都擊中鳥兒的腦袋。
這日晌午,康四爺盛情宴請王生。惺惺相惜,康四爺不能不打心眼裏敬重這位身懷絕技的義勇軍。
喝過幾碗酒後,康四爺心裏快活,笑問道,不知老弟這身絕活是咋樣練成的?
王生淡然說道,是叫小鬼子逼的。小鬼子堅船利炮,武器精良,跟他們幹,槍頭子不準,不淨剩挨欺的份兒了?
話頭子一扯,就扯到日本人頭上,康四爺的臉色就有些不大好看。郭長腿那夥綹子,跟日本人幹過幾仗,結果花達了。他不想讓自己的綹子也走那條道兒。康四爺不願挑明了說,一時無話。
王生將大碗的酒一飲而盡,動了真情,說,小鬼子占我關東,殺我父母,淫我姐妹。難道四爺就空懷一身絕技坐山觀望、無動於衷?
康四爺搖了搖頭,黯然道,老弟不要逼我。這些蔓兒,我扯不清。兄弟我占山為王,就圖個逍遙自在,也想讓崽子們跟著快活。
王生被激怒了,將眼光硬硬地直視康四爺,似要噴火,說,眼下,關東的好漢,中國的好漢,都在為打小鬼子而拋家舍業掉頭流血。四爺你卻置身度外,隻圖自己快活,豈不貽笑於天下好漢?豈不愧對這神槍二字?
康四爺也把一雙眼直逼向王生。有一刻,似有火星子直迸,卻轉瞬即逝。良久,才啞了嗓子說,兄弟我雖攀不上好漢,卻也知情知義。有句話我撂在這兒,若老弟自家有事,康老四要不提刀相助,就不是爹娘養的!
王生唯有仰麵長歎一聲,有帶血的淚流向心底,再無半句話可說。
下山時,康四爺要送幾件山中珍奇給王生。王生執意不收。
康四爺縮了目光,現出深隱的愧意。
王生內心悲涼,卻靜著一張臉,說,這次上山,小弟有幸領教了四爺的槍法,也算不枉此行。一頓,又說,小弟一腔肺腑之言,還望四爺三思,更望四爺的一身絕技終有大用。
康四爺喉頭一哽,內心滾熱,欲語卻又無話。拱手直把王生送到了不見人影。
四周靜極,唯有樹葉子簌簌作響,亂了康四爺多年靜如止水的心境。
月餘倏忽而過。
一日,山下眼線來報,義勇軍與日軍在大穀嶺一帶開戰,雙方互有死傷。幾名斷後的義勇軍被日軍俘獲,內有王生。現押於日軍守備隊大獄。
康四爺心中大慟。王生走後的許多個夜裏,康四爺都夜不能寐,想了許多從未想過的事,有時想得明白,有時卻仍糊塗。誰料,不過一個月的光景,那王生竟遭此大難。
這一夜,康四爺瘋了一般,前半夜咆哮如獸,後半夜卻又啞了。
天亮時,他將精幹的崽子分為兩撥,一撥設伏於城外,一撥混進城內。
深夜時分,當城外火光衝天、槍聲暴響時,康四爺在眼線引領下,親率十幾個弟兄摸向大牢。剛剛靠近日軍守備隊的紅房子,被日本人發覺,幾盞探照燈驀地亮了,歪把子機槍突突突地怪叫起來……
偷襲不成,康四爺急紅了眼,赤了上身,嗷嗷大叫著帶領弟兄們跟日本人拚上了。
槍聲如豆,一夜鏖戰。
天放亮時,城內的十幾個弟兄無一幸免,全部橫屍街巷。城外的弟兄急欲衝進城內接應,也慘遭不幸。康四爺身上被穿了血窟窿。
日本人死傷近二十,再不敢留下活口。將王生、康四爺幾個人拉到守備隊校場上行刑。
血肉模糊的王生久久凝視著康四爺,心如沉石,一句話也說不出。
渾身上下血跡斑斑的康四爺卻朗聲大笑,好兄弟,我插了七個小日本崽子。算神槍不?算好漢不?又笑,能跟我的好兄弟一同歸天,我心裏快活。二十年後,咱又是一對神槍兄弟!
日本人將幾個人一字排開,拴在木樁上,用刺刀一刀一刀紮。至死,王生始終未吭一聲。康四爺則笑聲罵聲不斷。
責任編輯 成 林
插圖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