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戳單兒(二題)(2 / 3)

小老頭喝了半壺酒,開口道,老哥可是買賣人?

小北風答,小本生意,油水不大。

生意人走南闖北,經多識廣,好。老頭兒忽然壓低聲音,向老哥打聽一個人,不知聽說沒聽說。

誰?

小北風。

小北風心中驀地一動,已有七分明白。說,複城地界,誰不知道這個名兒?也壓低聲調,豈止聽說,見也見過。

老頭兒眼皮一掀,右眼露出一縫褐色的眼珠子。哪疙瘩見過?

官道上,高粱地,這大車店也碰過幾回。不怕你笑話,還讓他劫過一遭呢。

老頭兒的眼珠子已露出大半,閃閃發亮,伸手過了桌麵,抓緊小北風的手,說,老哥能帶我去會會那個小北風嗎?那手抓得緊,口氣也緊。

小北風已全然明白,點著下巴笑道,這手,又不是娘們兒的,抓得這緊幹嗎?

老頭兒覺出確是顯得急了些,收了手,也笑了。我是受人之托,想打打那斜杈子。若逮住那小北風,咱爺倆都有香贏兒吃。

小北風顯得極其興奮,卻又猶疑道,咱倆隻沾著露水麵兒,我憑啥相信你?

你怎麼就鐵定了一準兒能逮住那小北風?弄不好,我怕跟你沾包。

老頭兒聞聽此話,朝四周瞅了瞅,掀開衣襟,將一支短槍掏出來,這玩意兒,你信得過不?若信,你就依我的話。

小北風露出怯意,慌慌地直擺手,得,得,那玩意兒我怵。明兒個吧。明兒個一早咱去逮他還不成嗎?

二人就住在大車店。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大早,小北風帶著老頭兒朝馬圈子西頭的亂葬崗子走。到了崗子邊,老頭兒感到奇怪,問,咦?那小北風還上這兒掘墳吃臭?

小北風突然大笑,他倒不掘墳,他隻別梁子。他肚子裏還裝著不少事,比方說,他就知道你是小老頭兒。

小老頭兒大驚失色,掏出槍對著小北風,你、你是啥人?

你這啥雞巴眼睛啊?啊?小北風笑了,笑得渾身亂顫。

小老頭兒衝著小北風就摟了扳機。槍膛卻空響了一聲。

小北風仰著臉無聲地笑著。笑過了,從兜裏掏出一把金燦燦的子彈,隨手一揚,撒了一地。看著目瞪口呆的小老頭兒,說,你要真有能耐,我也不忍心插你。可你實在太尿,還傷人害人壞我的名號,隻好給你選了這塊好地讓你抻條兒了。說罷,一隻袖箭飛過去,撂倒了小老頭兒。

小北風戳單兒有兩年,就銷聲匿跡了。有人說,他帶著錢財,到關內真做了買賣人。

複城一帶有五支綹子,人馬最多、名氣最響、首屈一指的是康四爺。

康四爺玩槍,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曾有人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從背後打他的黑槍,他抽槍後連發兩槍,分別擊中那人的雙眼。民間就有一種說法,說神槍康四爺後腦勺都長著毒眼。

長著毒眼的康四爺盤踞在大孤山上。五十多個弟兄在康四爺的調教下,個個身手不凡。他們專砸響窯吃大戶,並不糟踐百姓。

複城的城裏被日本人占著,四鄉僻野卻活躍著一支抗聯隊伍,叫複城抗日義勇軍。為了增強實力,雙方都把眼睛盯上了康四爺。義勇軍要拉他,日本人也想利用他。

康四爺四十出頭,論年歲,論輩分,都夠不上爺。起局時為了名頭響亮,就報了爺字名號。占山為王有五年,過慣了自在日子,也算是見過世麵的老油條,既不願聽命於他人,又不想得罪了哪一方。因此,隻要雙方派人上山,康四爺隻管好酒好肉地款待,走時還備禮相送。可是一談到正事,則耍起了蘑菇頭,或頻頻出去甩瓤子(大便),或顧左右而言他,或閉著眼珠子犯困,就是不給一句正經話。

有一次,一個日本人帶著漢奸翻譯上山。麵對著一桌子山珍海味,二人就是筷子不動、滴酒不沾。日本人兩眼死死盯住康四爺,兩片嘴唇一張一合一張一合,說著康四爺一句也聽不懂的鳥語。日本人說一句,翻譯就鸚鵡學舌地叭叭一句。

耐著性子聽完一段鳥語,康四爺才半睜著一隻眼,說,得啦?得啦咱搬漿子(喝酒)。

翻譯說,還有。又叭叭一通。

康四爺打了個哈欠,撐了撐眼皮,出去撒了泡尿。回來說,得了吧?瞧你這囉嗦勁兒,咋跟個娘們兒一樣?

翻譯加快速度,又說了一通,才閉上嘴。

康四爺笑了笑,喊道,小崽子,快拿大碗來。四爺要跟這兩個客人搬漿子。翻譯摁住碗,說喝酒歸喝酒,談事是談事,一碼算一碼。你得給日本人一個明確的答複。

康四爺一仰下巴頦,幹了一碗酒,抹著下巴說,你的小嘴巴挺好使喚啊?叭兒叭兒的,真不賴。日本人就不行。你瞅瞅他那熊樣兒,說話嗚嚕嗚嚕的像半語子,他咋長著片大舌頭?

翻譯想發火,可在康四爺的地麵上又不敢胡來,氣得小臉煞白,渾身亂顫。

日本人鬼,日本人不生氣,笑眯眯地請康四爺陪他到山上四處轉轉,說山上風景好,大大的好。要西。康四爺心裏說,你日本小鱉犢子還想跟我玩心眼兒?痛痛快快答應了,特意告誡日本人,山上到處是陷阱狼套子。眼珠子最好別亂撒目,隻踩著我的腳印子走。日本人不信,偏偏四下亂瞅。走出不遠,嗷地慘叫一聲在地上亂嚎亂掙。果真踩上了獸夾子。日本人有苦說不出,懊喪得瘦臉抽抽著,一瘸一拐地下了山。

幾次無功而返,日本人就想端掉康四爺。無奈山高林密,摸不清路數。以前中國官府也曾派兵進山圍剿過,可除了損兵折將,就剩下在深山老林裏轉圈兒推磨玩了。日本人知道有前車之鑒這個詞,就沒敢輕舉妄動。

義勇軍幾次接觸康四爺,也無成效。

要說了解中國人,還得是中國人自己。後來有人提議,就派了王生。

王生是啥人?隻是普普通通一個細高挑漢子。三十歲不到,瘦長的一張臉。

王生在山下遞了海葉子(書信),就隨一個嘍囉上了山。

康四爺不識字,把信倒著胡亂看了幾眼,再看看細細瘦瘦的王生,嗬嗬笑道,咱倆比比酒量咋樣啊?就叫崽子倒酒。

王生很豪爽,喝酒便喝酒,吃肉便吃肉,沒有心機的直腸子模樣。席間也說些閑話,就是不談正事。康四爺皺了眉,心想,這後生可絕非等閑之輩。見王生腰間插著兩支噴子(手槍),卻有些不屑,別是裝樣子唬人的吧?

翌日,王生對服侍兼監視的小嘍囉說,久聞你們大當家的槍法奇絕,王生有心領教領教。不知大當家的肯不肯?小嘍囉一聽樂壞了,二話不說,麻溜撒丫子飛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