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戳單兒(二題)(1 / 3)

短篇欣賞

作者:劉 軍

關東的胡子,除了拉起隊伍結局成綹的,也有單挑獨鬥不入夥的,行話叫戳單兒,又稱棒子手,並非指其手中持棍拿棒,而是形容此人陰、險、毒。棒子手不聽鼓詞,說的就是這層意思。你哭天抹淚讓老天爺都犯難,他心也不慈手也不軟,該悶你一棒照常悶,連打家劫舍的綹子都稱這些人是捅貓兒蛋的。

複城一帶的棒子手有幾位。這種人,白天大都老實巴交的毫不起眼,可到了晚上,卻專捅貓兒蛋,非偷既搶,攔路劫財。

小北風也是單槍匹馬戳單兒的,卻與上述人不同。原先不叫小北風,乳名傻蛋。其實傻蛋不傻,為人誠實,又使得一手好袖箭,就被老倭瓜雇去看果護院。

傻蛋爹年輕時,曾替人行鏢送貨,走過整個關東地界。四十來歲,害了傷寒,死前,緊緊握住傻蛋的手說,你沒了娘,爹也要死了,烈性子要改一改。那袖箭,隻可用來防身,切不可存傷人害人之心。爹臨終的話,傻蛋記得牢牢,從不惹事。

袖箭類如飛鏢,尖利無比,外形卻更小巧。閑時藏於袖內,用則甩手即出。功夫好,力道深,足可致人死命。

老倭瓜是當地大戶,偌大一個果園,占了整個山坡。傻蛋真收了性子,專心看護果園,但凡有人偷果,他隻需把耳朵貼到樹幹上一聽,便知道偷果人在哪個方向,甚至摘了幾隻果。遠近人家都曉得傻蛋袖箭厲害耳朵賊尖,曆來無人敢偷。

老倭瓜有個獨生兒子,在城裏讀書。其實不隻讀書,也讀其他功課,嫖賭兩門功課都高人一籌。一次放假回家,聽老倭瓜說起傻蛋,心裏好奇,便想試試。待天黑透,就輕手躡腳溜進果園。傻蛋耳貼樹幹諦聽片刻,說,行了,你摘了倆果,算給你解饞,麻溜走吧。小倭瓜看看手裏的兩個蘋果,以為傻蛋不過是順嘴胡蒙的,不以為然。換了個方向,又摘。傻蛋說,抓鼻子上臉了咋的?你總共摘了五個,可就是偷了。成心給我上眼藥啊?那小倭瓜盯著五個蘋果,心裏驚歎,卻仍不服,還要試,挪了窩兒又摘。到底激怒了傻蛋,再不廢話,衝著那個方向就甩出袖箭。小倭瓜大腿挨了一箭,嗷地一聲撲翻在地學會了狼叫。

老倭瓜翻臉比脫褲子還要麻利,喊來家人,非說傻蛋存心害他的獨苗兒,定要捆綁了送進官府治罪。傻蛋終於放了收斂多日的野性,一頓拳腳讓老少倭瓜同時趴了窩。無處投靠,索性自拉自唱幹起戳單兒的營生。也算明人不做暗事,報號小北風。

小北風恨透了大戶人家,專挑有錢的人下手。不過,即使對那些有錢的主兒,他也隻是劫財,不到萬不得已,從不害人性命。不出半年,有錢人大都嚐到小北風的厲害。

一日,小北風肩上斜搭著褡褳,扮做生意人模樣在路上溜達,就見後麵駛來一輛大車。駕轅的是一匹大青騾子,毛色鮮亮,額頭係一縷紅纓兒。車上還坐著一位富家的公子哥兒。

小北風心裏高興,待車過來,便上前搭話,掌包的老板子,捎腳兒搭上一程咋樣?

車老板見小北風一副灰頭土臉的小買賣人模樣,放了心,回身望一眼車上,問,少東家,你瞅這事兒咋整?

十八九歲的少東家右手早探進衣襟裏,盯了小北風一會兒,說,你想幹嗎?

小北風笑道,進城買些個洋貨。又擠了擠眼說,聽說沒?複城的窯子裏新來了個俊妞兒,叫啥賽貂蟬。咱沒福分消受,目婁兩眼中不?

少東家樂了,一拍車幫子說,上來上來。

路上,小北風把道聽途說的花事、怪事添油加醋地講給沒經過世麵的年輕人聽,把小家夥忽悠得眼珠子鋥亮精神亢奮。小北風比他更亢奮。等一會兒進了高粱棵子大道,連車帶騾子可就都換了主人嘍。

誰料,人算不如天算。眼看大車快進高粱地時,冷不丁打斜刺裏躥出兩匹快馬,兩個胡子一個握著獵槍,一個持刀,一左一右地逼上來。

握槍的問,誰是掌櫃的?

小北風真是又氣又惱。心裏說,老子別梁子,半路又來兩個打杠子的。這叫什麼事兒?掃一眼少東家,見年輕人的臉兒都藍了,便慢條斯理地說,我是當家的。有啥事兒跟我說。

那人虎起臉,喝一聲,有噴子沒?

小北風拍拍衣兜褲兜,證明啥也沒有,再把左手伸進年輕人的衣襟裏,掏出一支短槍,說,就這一把家夥。兩位咋分?還是自個兒拿吧。說罷,掂了掂,扔出去。

持刀的動作靈敏,跳下馬就去撿槍。握槍的眼光也不由自主地隨著去看。小北風不敢怠慢,右手一揚,兩隻暗器帶著殺氣幾乎同時奔了兩扇麵門。

握槍的那一位跌下馬背,當即斷了氣。撿槍的這一個挨宰的母豬一樣躺在地上直哼哼。

小北風跳下車,從二人身上拔出袖箭,拭淨了,說,你們兩個瞎犢子,沒本事就少他媽的腰裏別隻死耗子——愣裝打獵的。他拾起少東家的槍,看一眼軟成死蟲的年輕人,把槍收在自己腰裏,對車老板說,老板子,讓你受驚了。今兒個,我小北風本打算劫了你東家的車。誰知這倆小子偏偏湊熱鬧,上趕著送馬給我。我一人顧不上兩頭,你東家的大車,就借他再使喚幾天吧。好了,還不麻溜走?車老板嚇得胡亂磕了幾個頭,一抽騾子,大車一溜歪斜躥得沒了影兒。

小北風給受傷的胡子簡單止了血。想一想,把他抱上馬背,說,這碗飯輕易吃不得。瞅你這麵相、手段,估摸著是個新手。這馬留給你,賣了也好咋著也罷,還是幹點正經營生吧。說完一拍馬腚,那馬嘚嘚嘚一路顛簸著去了。小北風又把死的拖進高粱地。拾了獵槍一看,槍管是鏽的,發不出子彈。歎了一回氣,騎上馬走了。

那輛大車,從此連屯子都不敢出。

就有被小北風紮得肉疼心也疼的大戶人家湊在一起一合計,幹脆共同出錢雇了一名槍手,定要結果了小北風性命。

這槍手,綽號小老頭兒,原是綹子大櫃鑽地龍的拜把子兄弟,因與鑽地龍鬧崩了,索性退夥拔了香頭子。小老頭兒不老,三十歲的年紀,五十歲的相貌,為人隻是一個毒字。

小老頭兒一門心思尋摸小北風的行蹤。尋摸來尋摸去總摸不到脈,就出了陰招:一杆槍連傷了兩條性命,卻用了小北風的報號。事情三傳兩傳,就傳到小北風耳朵裏。

小北風無處落腳,隻能風向不定地刮來刮去,今日小客店,明日大車店。天氣暖和,也時常露宿野外。

一日趕巧兒,小北風正在一家大車店裏就著豬頭肉花生米喝酒,進來一個精皮寡肉的小老頭。小老頭立在門外,朝鬧哄哄的屋裏瞅了一圈兒,要了一壺酒,兩盤菜,在小北風對麵坐下。小北風一看來人,這人眼皮不叫眼皮,特厚不說,還耷拉著,看不到眼珠子,隻能算破皮簾子。二人悶聲不語地喝了一會兒寡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