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天野向汪鑒彙報了此事,他們兩人都認為如果能挖出日軍留下的大批武器彈藥和其他軍用物資,對正在進行的解放戰爭太重要了。但一是被土匪綁票的啞巴現在遍體鱗傷、昏迷不醒,二是土匪的毒打也沒讓他吐露半分,他能告訴我們嗎?還有一個可能,就是他可能真是一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啞巴。
汪鑒和於天野向軍醫訊問啞巴的傷勢,軍醫搖了搖頭,表示活下來的希望很渺茫:“發高燒,必須得消炎,可盤尼西林隻有四支了。”“給他用。”汪鑒毫不猶豫地說。“可是……”軍醫囁嚅著,盤尼西林奇缺,對受重傷嚴重發炎的戰士都舍不得使用……“沒有什麼可是。”汪鑒斬釘截鐵地命令。
回到村裏,注射了盤尼西林的南宏治傷勢穩定下來,在桂琴和二中隊衛生員的精心照料下,身體逐步恢複健康。不到半個月,他又能拿起牧羊鞭了。
南宏治放牧牛羊的時候,又到四不漏子主峰“特倉”秘密出入口看了一下。對照料“特倉”,他已失去了神聖的使命感,隻不過是為了不得不完成的任務。他向鬆島早苗的墓穴鞠了一個躬,想起對早苗臨終時的承諾,恐怕自己這一生都難以實現了。
南宏治心情沉重地走下山,遠遠地看見牤子和兩個穿灰軍裝的人站在他放牧的牛羊群旁。他知道這是二中隊的戰士。他故意慢吞吞地走著,心裏在急劇地思考,他們來這兒幹什麼?是不是自己有什麼漏洞,而讓他們有所懷疑……
牤子急吼吼地跑過來:“啞巴,你幹什麼去了?讓我們好等!”
在二中隊隊部,於天野笑著過來和南宏治握手:“哈哈,我們是老朋友了。看到你身體這麼結實,我真高興,誰也想不到半個月前還差點到閻王老子那報到呢!”南宏治隻是羞澀地“啊啊”地搓著長滿老繭的雙手。
“來,坐坐。老朋友見麵了,拉拉家常。”於天野從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到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群眾抗日求解放聊起,現在日本已經被打敗,代表大地主大資本家利益的蔣介石國民黨和代表人民群眾利益的中國共產黨在爭奪天下,我們急需武器彈藥,武裝起來,打敗敵人。日本軍隊投降前,在四不漏子藏下大批軍火裝備,如果你知道什麼線索,請告訴我們。南宏治還是“啊啊”地搖頭。
“天晚了,吃點便飯。警衛員,上飯。”於天野高聲吩咐。小木桌上擺了幾個菜和米飯,雖然簡陋,但在這偏僻的山溝裏,還是挺豐盛的。吃飯時,啞巴戰戰兢兢地未動幾下碗筷。於天野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苦口婆心,無奈啞巴仍是“啊啊”地直搖頭。於天野終於認為,無論是土匪,還是民主聯軍,都是在一廂情願,向一個啞巴流浪漢討要“特倉”的秘密,簡直是異想天開!
從二中隊出來,南宏治心裏倒有幾分不好意思,畢竟人家救過你的命。被土匪綁架過,又讓共產黨大官宴請過的啞巴,在村民眼裏又增添幾分神秘……
南宏治被土匪綁架時,為營救丈夫像潑婦一樣東奔西跑的桂琴又變成了賢惠的家庭主婦。她很高興啞巴出過事,可能啞巴知道在被土匪綁架後她為營救他和救治他所出的力,啞巴顯然對她熱情多了,也關心多了。特別讓她高興的是,他們已是真正的夫妻了。南宏治從二中隊赴宴回家後,桂琴好像知道他沒吃飽似的,從鍋裏端出熱氣騰騰的炒菜、米飯,又燙了一壺燒酒。真正酒足飯飽了,收拾了碗筷,桂琴又端來了洗腳水。南宏治看著認認真真地侍候他的桂琴,覺得有些對不起她。
吹滅油燈,南宏治把手伸進桂琴的被窩。手指觸到了桂琴小巧細膩的乳房,她顫抖了一下。以前每天熄燈後,她都在被窩裏把自己的衣服脫光,期待著啞巴過來,完成鄰居大嫂們常放肆地戲謔的那種事。今天終於來了,黑暗中,啞巴溫熱的身體罩住了她纖巧的身子,又一陣戰栗,她嗚咽著哭了。他們幾乎一夜沒睡,南宏治溫存地撫摸遍了桂琴的全身,桂琴幸福地呢喃著。南宏治想,這個可憐的女人,她有享受做女人的權利。
東方剛出現了一抹魚肚白,桂琴睡著了,稚嫩的臉龐上流著幾滴眼淚。怎麼也無法入睡的南宏治,爬起來,找來一張樺樹皮,用木炭在上麵畫了一幅簡略的示意圖。悄悄地打開門,回頭看了看熟睡中的桂琴,走出去。
山村的街道,深沉寂靜,隻有南宏治走路“踢踏、踢踏”的響聲。南宏治悲哀地發現,長期的山村生活,使得他連走路的姿勢也和當地的村民沒什麼兩樣了。村頭二中隊的隊部,有一個窗戶仍有燈光,大門外哨兵背著步槍走來走去。他靠近窗口,見於天野坐在桌旁悶悶地抽著紙煙。可能煙抽得太多了,他不住地咳嗽,走到窗前,打開窗戶。
南宏治抓起一塊石頭,往後牆角一扔,“咕咚”一聲,夜空中分外響亮。“什麼人?”哨兵端起步槍,往牆後跑去。“有情況?”於天野也掏出手槍,奔出房門。南宏治趁機把樺樹皮扔進窗裏,樺樹皮輕飄飄地落在桌上。
“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於天野和哨兵趕到後牆角,馬上意識到,就急忙回到隊部辦公室。桌子上樺樹皮上類似天書似的畫圖,著實讓他費一番琢磨。一個大膽的想法讓他豁然開朗:這個聲東擊西的敵人,送給他的不是炸彈,而是見麵禮!他顧不得一夜沒睡,馬上打電話給軍分區司令部,要求派人幫忙……
不到中午,於天野率領軍分區派來的兩個中隊和除了在村裏執勤留守人員的二中隊,按圖索驥,很快就在四不漏子的西側峰找到一個暗洞,挖出了足夠裝備一個加強團的武器彈藥:用黃油紙包裹著的嶄新的十門擲彈筒,二十挺歪把子輕機槍、一千多支三八大蓋步槍,此外還有兩挺水壓重機槍。一箱箱黃澄澄的炮彈、子彈更是無計其數。為了保密,於天野沒有叫四不漏子的村民幫忙,至於怎麼知道這個洞穴的,他向誰也沒有透露。三個中隊的戰士累得氣喘籲籲,但個個都幹得興高采烈。
二中隊留下值勤的一個戰士跑來,向於天野報告,軍分區司令部來電話,讓他馬上率兩個中隊回去馳援,有大批土匪正在攻城。於天野讓戰士帶上所有的機槍、擲彈筒,急行軍趕回北江。
國民黨建軍土匪第三師在打聽到北江民主聯軍的兩個大隊去納金口子剿匪、城內空虛後,在離北江城十八華裏的東四家子村悄悄聚集了二千多人,淩晨分乘馬車趕到北江。
當上了混成第六旅少將旅長的“四季好”,奉命攻打北江東門。城外一條護城壕,水多的時候有半人深,現在水源枯竭,隻能沒腳麵。土匪爬過護城壕,一邊開槍一邊試探著往城裏移動。民主聯軍趴伏在簡單的防禦工事裏回擊,但聽槍聲,並不密集。“四季好”心裏有了底,果真民主聯軍人數不多,於是大著膽子督促著土匪猛衝。民主聯軍抵擋不住,退守到一排比較堅固的磚房。一輛蘇製T2坦克從一條胡同裏拐出來,一邊急馳一邊用機槍狂掃,跑在前麵的幾個土匪踉蹌倒下,其餘的土匪沒命地往回跑。T2坦克是蘇軍因有故障扔下的,北江軍分區槍械修理所修複後投入使用,乘員隻有兩人,一人駕駛,一人射擊。“他媽的,給我用炸彈炸!”“四季好”氣急敗壞地喊。土匪胡亂地扔手榴彈。十多顆手榴彈在T2坦克前後爆炸,坦克履帶被炸斷,在原地打轉。兩名乘員剛爬出艙門,就被土匪的槍彈擊中。土匪越發猖狂,嘴裏邊打著呼哨邊開槍。寡不敵眾的民主聯軍且戰且退,一直退到市中心再無處可退。因再無路可退,民主聯軍反而越打越頑強。天色暗下來,兩軍各自休戰。躊躇滿誌的土匪等著天一亮就發動攻擊,占領全城。有幾個受傷的土匪被匪首強行安置在弘文私立醫院醫治,一個拄著雙拐的瘸腿匪兵對護士吹牛說:“明天一早,北江就會被我們全拿下!”
第二天,天還沒全亮,“四季好”就把匪兵們踢起來了,他知道事不宜遲、夜長夢多。國民黨建軍土匪還沒來得及發動進攻,就聽四下裏輕重機槍和小炮不住點地響起來。
“共軍主力大部隊來了!”土匪驚慌地喊著,霎時間,如鳥獸散。被民主聯軍打死的打死,沒打死的也乖乖地當了俘虜。
戰鬥結束了,北江軍分區司令員拿起一把還泛著藍光的歪把子機槍,拍著於天野的肩膀說:“好家夥,老於真神通,從哪兒搞來的?”於天野想起了四不漏子那個神秘的放羊啞巴。
七
1948年秋,桂琴生下一個又漂亮又健壯的女孩。桂琴和劉大山給她起名叫克敏,姓呢?自然是姓劉了。南宏治在心裏管她叫笑子,因為這是他和鬆島櫻子說好的如果婚後生女孩的話要起的名字。
南宏治對翠花總覺得欠一份情,在她婆婆死後,就把混血兒安德烈接過來,自己收養。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渾渾噩噩中,太陽照樣每天從東山爬上來,又轉到西山落下去。在四不漏子這個偏僻的小山村裏,南宏治已經變成地道的荒野山民了,甚至他比普通的農民還要低人一等,因為他是啞巴。他已經麻木不仁了,每天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隻要傍晚回到家,桂琴含笑端出香氣撲鼻的飯菜,笑子張著胖胖的小手爬上他的膝頭,他也和其他農民“二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一樣地知足了。
四不漏子也隨著全中國一樣不斷地在折騰:鎮反、三五反、農業合作化、肅反、整風、反右、大躍進、人民公社化、瓜菜代、社教……南宏治的老丈人劉大山也在不斷地變化著官銜,村長、初、高級合作社主任、支部書記、公社副書記、書記。鎮反和肅反時,也真有人打啞巴的主意,啞巴來路不明,又不像農民,但劉大山這頂“大紅傘”讓那些躍躍欲試的人望而卻步。雖然劉大山為當初收了啞巴當女婿而覺得有些後悔,一時間倒也相安無事。
轉眼到了1966年8月,笑子已經十八歲了,和比她大一歲已長成英俊小夥子的安德烈一起在縣城上高中。文化大革命的巨浪也波及到這個偏遠的小縣城。中學成立紅衛兵組織,他們一個是來曆不明啞巴的女兒,一個是蘇修的後代,當然沒資格加入,隻好回村賦閑。劉大山也被罷了官,批鬥後勒令回四不漏子勞動改造。原先四不漏子土皇帝劉大山,現在成了階下囚,無論大人小孩都可以戲耍他。
一天,男勞力都上了地營子打羊草,村裏隻留下老人和婦女小孩。劉大山由婦女監督在村外的菜地裏拔草。
娜嘉昔日苗條的身軀早已變得肥胖壯碩。她是個不怕鬧事的雌魔王,婦女堆裏有了她,什麼稀奇古怪的事都能幹出來。她認為桂琴從她的手裏奪走了啞巴,還不是仗著劉大山的勢力,她恨桂琴,更恨劉大山。勞動休息的時候,她站在地頭上,狡黠地向一群老娘們兒眨眨眼睛,用手指發一個信號,領頭撲向蹲在一邊休息的劉大山。
劉大山被一群老娘們兒按倒在草地上,扒掉了褲子和褲衩,全身上下隻剩一件背心。瘦骨嶙峋的身體在眾目睽睽之下,顯得十分可笑,一點也沒有了往日的尊嚴。娜嘉還別出心裁地掰開劉大山緊捂著下身的雙手,用一根麻繩緊緊地拴住他的“子孫袋”,然後大聲地哼著當時流行的“運動員進行曲”,由兩個老娘們兒推著他的後背,兩個老娘們拽著他的胳膊,模仿運動員入場似的繞場一周。
劉大山拚命地掙紮,但怎敵得過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娘們兒。繞場一周後,劉大山的“子孫袋”被細麻繩勒得脫了皮。娜嘉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大聲喊道:“真他媽的沒有用,蔫縮得像兩歲孩子的小雞雞。”老娘們兒們一聲哄笑散開了,扔下麻繩留著讓劉大山自己解去。
劉大山受到汙辱,一時想不開,晚上就懸梁自盡,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了。結果雖然出乎娜嘉的意料之外,但社員們沒有過多責備她,因為平時鬧得比這過分的也有,隻不過對象不同罷了。劉大山一死,娜嘉以為桂琴沒有了靠山,啞巴就又是自己的了。她幾次挑逗啞巴,發現啞巴不但不理她,反而好像還很厭惡。她沒想到,啞巴和桂琴多年相濡以沫,已有了很深的感情。
娜嘉把二十年前的故伎重演,又做了雞蛋韭菜合子,炒了兩個菜,打了一瓶“小燒”酒,挎著籃子,扭達扭達來到啞巴放牧的西山溝。山溝裏牛羊散放著,專心致誌地啃著青草,卻沒有啞巴的身影。
側峰半山腰傳來低沉的男人歌聲,不過唱的歌詞不是中國話,也不是俄語。歌聲淒涼悲壯,像傾吐不盡的哀愁。
南宏治佇立在山腰,用皮膚和樹皮一樣粗糙的右手撫摸著蒼勁的鬆樹,遙望著遠隔重洋的東瀛,深情地用日語唱著“櫻花謠”。他麻木得忘了自己,忘了鬆川櫻子,也忘了彈指一揮間的歲月,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唱歌,隻是內心的發泄。
“啊,是日本話!啞巴是日本人,不,啞巴不是啞巴!”娜嘉被自己的發現震驚了,也給弄糊塗了。繼而她又高興了,這麼多年的秘密,讓她發現了,不怕他不就範。
吃晌午飯時,啞巴下山了。他一見娜嘉,如同見了蛇蠍,臉色更陰沉了。娜嘉心裏有了底,扭動著肥胖的屁股迎上去:“我說啞巴,什麼事這麼不開心啊?”南宏治徑直從她麵前走過去,沒理睬她。“我這是拿熱臉貼冷屁股,好心當了驢肝肺。”她揭開籃子上蓋的白布,“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南宏治還是看也沒看,拿出幹糧、鹹菜和水壺,準備吃晌午飯。
“啞巴,我跟你實說了吧。我知道你不是啞巴,也不是中國人。”
南宏治如雷轟頂,咬了一口苞米餅子沒來得及下咽,愣住了。“看把你嚇的,隻要你跟我好,我什麼也不說。”娜嘉說著脫下外衣一扔就撲上來。南宏治覺得如同一座肉山壓下,肥膩膩的雙唇和舌頭堵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猛地掙開身子,雙手一推,沒防備的娜嘉被推得滾下山坡。她爬起來,拍著屁股大罵:“好你個啞巴,你狗坐花轎不識抬舉,看老娘怎麼收拾你!”恨恨地挎上籃子,回村了。
遠遠望見村裏升起了炊煙,南宏治一邊往回趕牲畜,一邊責怪自己太粗心,怎麼隨便唱起了日本歌。村口,一隊佩戴紅袖標的人一字排開,擋住了去路。他們是公社群專隊,因人手一根橡皮短棒,人稱“棒子隊”。南宏治知道該為自己的粗心大意付出代價了。
“把日本特務捆起來!”一聲斷喝,人們一擁而上,五馬攢蹄地把南宏治捆了個結結實實。又是一聲吆喝:“走,先送公社,再送縣裏。”聽聲音就知道是“棒子隊”隊長、老光棍楊猴子。
楊猴子大號楊文德,一身兵痞習氣,五短身材,一肚子壞水。他當過國民黨建軍土匪,後被解放軍打敗收編。在革命部隊裏他照樣吃喝嫖賭,提前轉業回了家鄉。從轉業那天起,他就沒扒下那身補丁連補丁的黃軍裝,跟人吹噓那是他革命軍人的標誌和資本。他為人處世,隻有一個信條,那就是:“釀蜜不甜,做醋還不酸嗎?”什麼事都以我為中心,稍不順他的意,就給你使壞。他和人辦事都是一把一利索,像做買賣一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沒便宜的事他是不幹的。
雖然娜嘉是他的老相好了,但當娜嘉上公社他的隊部兼審訊室說啞巴是日本特務,求他收拾啞巴給她出一口氣時,他還是讓娜嘉褪下褲子撅在破舊得露出了彈簧和棉花的沙發上,等他滿足了獸欲後,才集合弟兄們直奔四不漏子……
村口一會兒工夫就圍滿了人,娜嘉也躲在人群後邊偷看動靜。鄉親們有心替啞巴說好話,但誰不怕楊猴子的棒子隊?隻有桂琴像瘋了似的用她那矮小畸形的身軀攔住棒子隊,苦苦哀求他們放了啞巴。楊猴子用力把她搡了兩個跟鬥,揚長而去。
被鄰居大嫂扶起來的桂琴,看見娜嘉要趁亂溜走,又瘋了似的撲過去。從來老實蔫巴的桂琴,氣紅了眼不知從哪學來罵人的話:“你個騷貨,千人杵萬人入的臭肉,嚼舌根的母叫驢,還我掌櫃的!”膘肥體壯的娜嘉到底心虛,嚇得扭頭就跑。矮墩墩、已顯得蒼老的牤子替媳婦說小話,在大家麵前嘟囔著:“看我回家不扒她的皮!”鄉親們知道,自從老毛子兵把他的“子孫袋”敲碎後,娜嘉騎在他脖子上拉屎,他也不敢吭聲了。
楊猴子為了替老相好出氣,著實下了番工夫,但如果他知道出的是哪門子氣的話,恐怕就不會這麼賣力了。“就是真啞巴,老子也要讓你開口說話!”他使盡了十八般武藝,把啞巴打得體無完膚,弟兄們也累得坐在破沙發上直喘粗氣。最後楊猴子得出結論:“啞巴畢竟是啞巴,相信啞巴會說話,那就不是真正的唯物主義者!”盡管如此,他還是把啞巴送到縣裏,關進了看守所。
南宏治從偏僻閉塞的四不漏子到了更加與外界隔絕的隻見四角天空的圍牆裏。縣公安機關軍事管製委員會審判組的兩個人看他隻會“啊啊”地叫喊,沒有什麼審問價值,便飛快地結案,宣判啞巴作為日特,陰謀顛覆人民中國民主政權,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
南宏治不再“啊啊”地抗議了,他知道那沒用,默默地被押回看守所,從此開始了他的鐵窗生涯。不久,他被投送到北江監獄勞改。北江監獄坐落在離市區二十多華裏的稗子溝村,他每天兩個苞米麵窩窩頭,一碗小米粥,一碟鹹菜,囫圇吞棗地送進肚裏。放風時,他沿著院牆跑步,每天如此,無論刮風下雨,借以鍛煉身體。雖然他對監管“特倉”的神聖任務在信念上逐漸鬆弛了,但從未發生過懷疑,長期的執著已讓他形成了一種慣性。要完成任務,必須得有好體魄。院牆四周長滿了雜草,幾年下來,先是草被踏平,踩死,又被踏出一圈硬土道,連獄警管教都被他的毅力所驚服。
當啞巴飄著未剪過的長須,沿著牆根猛跑時,有看過《紅岩》的犯人喊:“華子良,啞巴是華子良!”不倫不類的比喻,讓這人吃了監獄長的兩記耳光:“他媽的,啞巴是什麼人?是日特!華子良是什麼人?是裝瘋的共產黨!”
南宏治不知道將來還能不能回日本,但他隻有一個信念,不能在監獄把身體搞垮。桂琴和笑子來探監時,南宏治發現桂琴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瘦弱的身子幾乎佝僂成一團,不斷地輕咳著。他比劃著讓笑子照顧母親,笑子隻是流淚點點頭。
過了半年多,來探監的是由安德烈陪同的笑子,桂琴已躺在炕上病得起不來了。終於有一天,笑子號啕大哭地告訴南宏治,桂琴前天去世了,由鄉親們幫忙埋葬在劉大山的墓旁。南宏治的手緊緊地握住鐵窗上的欄杆。讓在一旁監視的監獄長吃驚的是,他發現如同木石人一樣的啞巴居然也在眼角流下兩滴眼淚。
八
1972年2月,監獄長看著吃飽了照例在圍牆下瘋跑的啞巴,心想報上去的材料也該有個回音了。啞巴傻乎乎地瘋跑,還被關押的犯人稱為華子良,影響對其他犯人的改造。上級讓對前一段的案子糾偏,他提議將啞巴提前釋放,以表示人民民主專政機關的嚴肅性和公正性。他私下抱怨那些根本不懂政法工作卻又把持大權的人,隨意把像啞巴這樣的廢物塞進來占地方,讓管教人員浪費時間和精力,監獄又不是療養院!
在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人們還不知道世界格局開始發生變化。尼克鬆訪華,標誌著美國對華政策的改變,使長期追隨美國敵視中國的日本佐藤內閣十分被動。在此形勢下,有政治遠見並富於行動精神的田中角榮於7月5日當選為自由民主黨總裁,取代了佐藤,出任內閣首相。
7月7日,第一次內閣會議後會見記者時,田中角榮明確表示,中日邦交正常化的時機正在成熟。幾經磋商,9月25日,田中角榮首相和大平正芳外相訪華,與周恩來總理和姬鵬飛外長舉行會談。29日發表聯合聲明,實現了中日邦交正常化。25日在周總理主持的歡迎宴會上,田中首相在致辭中說:“我國給中國國民添了很大麻煩,我對此再次表示深切的反省之意。”第二次會談時,周總理嚴肅地說:“添了麻煩這個詞隻是在不小心把水潑到路邊婦女裙子上,道歉時才使用。可是你們卻在提及中日兩國不幸的過去時使用。”
這種輕描淡寫的“麻煩”,直至戰後幾十年之後還有“後遺症”。日本戰敗後,滯留在中國的日本人和孤兒,中日建交後,尋找留在日本的親友,紛紛返回日本本土。日本退伍軍人同鄉會的原日本關東軍情報北江支部機關長近藤大佐,在中國東北被蘇聯紅軍俘虜後,移交給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東北民主聯軍,因其從部隊調任機關長時間不長,罪惡較輕,被押送到撫順戰犯勞動教養所改造。在勞教所,他深悟日本軍國主義給中國人民帶來的災難,也為自己的罪行深深地懺悔。被釋放回國後,積極宣傳中日不再戰。
在一次中日友誼懇談會上,他向將要訪華的田中首相和大平外相的隨員佐佐木談起了當年逃離北江前派遣留在四不漏子“特倉”完成監護任務的南宏治,至今未有下落。而宏治君又是忠於職守的軍人,覺得深深內疚,所以拜托佐佐木一定要找到宏治君。
田中首相二戰時曾在中國東北當過騎兵,他很想舊地重遊當年的駐地富錦,但被中方婉言謝絕。因為他那時的身份是日本軍國主義侵略中國的一名士兵。田中去不了中國東北,便派佐佐木作為私人代表去東北,以慰他的思念之情。佐佐木從富錦回到省城,周旋於地方官員之中,提出要到北江,也被婉言謝絕,因為北江是與蘇聯接壤的邊境地區,而且中蘇關係很緊張,他是不便去的。去不了北江,完成不了近藤前輩的囑托,佐佐木感到很遺憾。他把尋找南宏治的事拜托給中國地方官員,然後悵然回到北京,轉道回國。
中國官員對佐佐木的事很重視,主管外事工作的省領導將尋找南宏治的公文批給外事辦公室,外事辦又轉給其他部門,公文幾經周轉,兩年後,一直到1975年6月,才轉到南宏治曾被關押過的北江監獄。此時,南宏治已被提前釋放。
回到四不漏子的第二天,南宏治就不顧女兒笑子的勸阻,又拿起了放羊鞭,放牧牛羊時,趁機查看了“特倉”的狀況。“特倉”像一個巨大的“聚寶盆”,也像顆巨大的炸彈,深埋在地下,不為人所知。漸漸地,南宏治對近藤大佐交給他監護“特倉”安全的必要性發生了懷疑,對自己的忠於職守也懷疑是不是愚蠢,但他仍默默地在“特倉”附近放牧牛羊。
一天,村裏通往公社和縣城的土路上煙塵飛揚,駛來一輛轎車和兩輛北京吉普車。人稱“張馬列”的公社張書記,領著省外事辦李處長和兩個隨員、地區外事辦喬副主任和上官科長、縣外事辦趙主任、公社的外事秘書小王浩浩蕩蕩地開進村裏,一直停在村長劉玉山家的院門前。劉玉山見一行大大小小的官員魚貫而入,慌得一連聲喊老伴去買煙、沏茶。
“張馬列”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對麵炕頭上,扯著嗓子問:“你們村裏有個放羊的啞巴?”劉玉山連連點頭。“快,把他給我找來!”劉玉山一麵派一個站在門口看熱鬧的小夥子去找,一麵心裏暗暗叫苦:“這個啞巴,淨惹麻煩。”
南宏治被從放牧的西山溝找回來時,這些官員已經等得不耐煩,抽著村裏人從沒見過的帶把的香煙,煙頭扔了滿地。南宏治驚愕地看著滿屋子的生人,隨即冷淡地蹲在牆角,手不住地撫摸著鞭子。李處長用手裏拿的香煙指了指他,問:“就是這個人?”劉玉山趕緊點頭:“是,是。”李處長沉吟著,啞巴傻拉巴嘰的樣子讓他失望。他原想千裏迢迢費勁地找到省領導非常重視的日本人,這次省外辦副主任的交椅非他莫屬。他雖然失望,但死馬當作活馬醫,拉回去再說。他吩咐:“把他先拉到縣裏,買兩套衣服換上。走!”“張馬列”指揮村長劉玉山、秘書小王把啞巴送上車。啞巴掙紮著,拒不上車。
聞訊趕來的笑子激憤地指責他們:“我爸到底犯了什麼罪?你們又要抓他?”跟在笑子後麵的安德烈也雙手叉在腰上,怒視著他們。“越搞越添亂。”李處長苦笑著對“張馬列”說,“你跟他們說,你跟他們說。”“張馬列”像作報告似的站在人群中間:“嗯,這個啞巴是,嗯,是日本國首相和外交大臣要找的日本人。嗯,是關係到兩國關係的問題。”“你胡說!”笑子怒斥道。李處長無可奈何地說:“是不是胡說,到省城見到日本派來的人就知道了。”“我不讓爸走。”笑子仍不讓步。“你要不放心,一塊兒去,一塊兒去。”“不行,他也去。”笑子拉過安德烈。“行,行,一塊兒去。”李處長想盡快了結這件讓人撓頭的差事。
鄉親們又一次看到啞巴離去,不過這一次是坐車走的。讓他們放心的是,笑子和安德烈也跟著呢。
九
佐佐木下榻在北方飯店,他對南宏治的到來喜出望外。南宏治穿著在縣城買的中山裝,顯然有點不合身,而且麵目像真正的農民那樣黧黑,一臉的飽經風霜。但他知識分子加軍人的風度,是艱苦歲月磨滅不了的,這也是娜嘉總覺得他不是他們圈子裏的人的原因。佐佐木拿出一張照片,那是英姿勃勃的青年南宏治。
“宏治君,您辛苦了。”佐佐木深深地一鞠躬,“我叫佐佐木,是駐中國使館的官員,受近藤前輩的委托,來尋找您,大平外相和田中首相對此事也很重視。這是近藤前輩的親筆信。”
“他是啞巴!”隨同前來的李處長覺得佐佐木有一種對牛彈琴的滑稽相,讓翻譯告訴了他。
南宏治接過信件,認真地閱讀後,出人意外地用流利的日語問道:“佐佐木君,您代表日本政府嗎?”“可以這麼說。”南宏治來個標準的軍人立正:“那麼,陸軍大尉南宏治向您複命,奉命監護的四不漏子‘特倉’完好無損!”佐佐木為他的固執和認真又感動又覺得可悲,戰爭都過去這麼多年了。
“‘特倉’是中國人用血汗建成的,戰爭中,我們又給中國人民帶來數不盡的災難,我建議日本政府,‘特倉’應該交還給中國人民。”南宏治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下,一口氣說完後一低頭,“拜托了。”
南宏治臨回日本前,領著解放軍工兵部隊開啟四不漏子“特倉”的出入口,指點陷阱和殺人機關的位置,挖掘軍用物資和武器彈藥。時隔多年,有些物資已經黴變,更引起南宏治的內疚,沒有早些交給中國人民。臨走的前兩天,他沒忘記自己的諾言,將鬆島早苗的骨殖包好,準備帶回日本,交給她的親屬。
最難受的莫過於笑子了,她怎麼也沒想到父親是日本人。她有些恨自己的父親,他的心竟是那麼狠,母親跟他吃了一輩子苦,他連句知冷知熱的話都從未說過,讓母親一直以為他真的是啞巴,就知道為他的小日本盡忠盡職。現在她自己也要離開母親長眠於此的家鄉,離開她患難與共的安德烈,而隨父親遠渡重洋,去到遙遠而不可知的國度。
回到日本,南宏治被安排在外務省工作,並給他補發了二十多年的工資和撫慰金。他的歸來引起新聞界和社會的巨大轟動,每天他窮於應付電視台和報社記者的采訪。尤其是右翼分子,別有用心地在報上、廣播和電視台上吹捧他裝啞人近三十年,矢誌不渝地忠於大日本帝國和天皇,完成上司交給的任務,是軍人的楷模,是“大和魂”的精英,是大東亞聖戰的無名英雄,妄圖讓他受右翼分子的控製和利用。甚至左翼報刊也不得不承認,南宏治是“最有毅力的人”、“真正的男子漢”。
在退伍軍人同鄉會的協助下,南宏治召開了新聞發布會,把建“特倉”時中國勞工所受的非人待遇,日本警備隊的殘酷屠殺,戰爭給中日兩國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揭露於眾。他呼籲中日兩國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永遠不再戰。新聞發布會後,右翼分子馬上改變了腔調,大罵南宏治是大和民族的敗類,但他得到更多的群眾支持和擁護。
當天夜裏,南宏治接到一個女人打來的電話:“宏治君,我在電視裏看到你了,你還活著,我是鬆川櫻子啊!”“是你,你還好嗎?”南宏治握話筒的手在顫抖。“你還活著,我就放心了。”櫻子似乎在啜泣。“你在哪兒?我去找你!”南宏治大聲喊著。“我已是兩個孫子的祖母了……”接著是放下話筒的“哢噠”聲。南宏治急得大叫:“櫻子,櫻子!”回答他的是一陣斷線的“嗡嗡”聲。
笑子已經二十六歲了,雖然在日語速成學校學習日語後,日本政府為她安排了適當的工作,但她總在想念四不漏子的山山水水,想念安德烈……
時間過得飛快,1988年,中蘇關係緩解,北江市和界江對岸的城市開始通商。由南宏治注資,安德烈和笑子在北江市開了一家邊貿公司,公司業務蒸蒸日上。1989年清明,南宏治帶著笑子、安德烈和已經十歲的外孫豆豆又踏上四不漏子的土地,一家四口來到桂琴的墳上祭掃。南宏治望著四不漏子四周險峻的山峰,回想著在這兒度過的歲月,與他一生命運糾結在一起的劉翠花、鬆島早苗、桂琴、劉大山、牤子,自然還有娜嘉……
在村裏遇到娜嘉時,她不好意思地繞道而行。南宏治寬容地和她打招呼,使得她很愕然。雖然娜嘉讓他坐了那麼些年牢,但畢竟還救過他的命……這些恩恩怨怨,滄海桑田,已化作如煙往事……
責任編輯 成 林
插圖 任義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