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宏治木然地一任翠花抱著,想起自己的同胞攻入中國後,不知給中國人帶來多少類似的災難……
門外傳來一陣沉重的皮靴聲。翠花婆婆推他:“你快跑!”南宏治跳出窗外。
南宏治漫無邊際地在山上跑著,迎麵碰上小胡子少校和他的胖得像球似的翻譯官和幾個士兵,後麵跟著劉大山。小胡子少校懷疑地看著他,劉大山對小胡子少校說:“他是個啞巴,”遞給他一把鐮刀,“去,別愣著,幫助幹活去!”
南宏治順著劉大山的手指看過去,心提到嗓子眼了。那棵老鬆樹下,一群村民正被蘇軍士兵驅趕著割隱密洞口附近一人多高的雜草和灌木。“特倉”的主洞口就藏在那片灌木叢中。焦急中,他見到小胡子少校和翻譯走上去,站在一個陡坡前,觀看勘查幹活的人群。他假裝笨拙地走上前準備割蒿草,一不小心,碰了翻譯官一下,翻譯官一個趔趄,兩隻胳膊一張,碰倒小胡子少校,兩人一起滾下陡坡。士兵們急忙跑到坡下,七手八腳地將受了擦傷的小胡子少校和翻譯官抬到村裏,村民們也趁勢四下星散。
傍晚,其他同樣一無所獲的士兵紛紛疲憊不堪地回到村裏,留在村裏負責籌備夥食的連鬢胡子上士和瘦高個,並沒準備好任何可以吃的東西,哭喪著臉向小胡子少校報告被莫名其妙毆打的情況。餓急眼的士兵們鬧得村裏雞飛狗跳。
小胡子少校讓劉大山集合村裏的男人,叫連鬢胡子上士和瘦高個指認毆打他們的人。但他們猶豫不決,在他們眼裏,中國黃種人長得都差不多,難以分辨。可是他們還是在南宏治麵前停留的時間多一些。小胡子少校也一瘸一拐地來到南宏治麵前,死盯著南宏治的眼睛。他記起同樣是這個啞巴,在經過他和翻譯官麵前時,他們就滾下了陡坡,事情是那樣湊巧。小胡子少校做了個手勢,兩個士兵衝上來,惡狠狠地抓住了南宏治的雙臂,把他關在一個小黑屋裏。
娜嘉熱情地把小胡子少校迎到家裏,炒了菜,倒上酒。小胡子少校見到酒菜,馬上變得喜笑顏開。娜嘉也上了桌,陪小胡子少校喝起來。酒未喝完,他就急著往娜嘉的身上撲,娜嘉躲閃開,讓他把啞巴放了。小胡子少校當著娜嘉的麵,吩咐把南宏治放了。他重新撲上娜嘉的身上前,還沒忘在門口放兩個士兵站崗。牤子回到家,被站崗的士兵阻住,他聽到屋裏放浪的歡叫聲,大罵著幾次要衝進屋去拚命,都被兩個士兵用槍托打倒在地。兩個士兵打得性起,把牤子捆起來,用槍托專往他褲襠裏搗。牤子的子孫袋被砸破了,疼得慘叫一聲昏死過去。
小胡子少校正在娜嘉身上手忙腳亂,報務員手拿一份電報急如星火地跑來,打擾了他的好事。蘇軍北江衛戍司令部命令工兵營火速開往距四不漏子十五華裏的三間房村,配合裝甲連消滅一股拒不投降的日本軍隊。
這股日軍是駐防在古城鎮的一個日軍大隊,大隊長吉田少佐是個頑固的軍國主義分子。雖然天皇發布詔書,宣布無條件投降,但他堅信大日本帝國決不會戰敗,在蘇軍攻下古城鎮後,他率領三百多人逃進深山老林。餓著肚子的兩個日軍士兵來到三間房,找來幾個青年村民要用步槍換糧食,村民把糧食給了他們,他們卻說什麼也不交步槍。受騙的村民哪把戰敗成了喪家之犬的日本鬼子放在眼裏,罵著罵著雙方就動起了手。兩個日軍士兵吃了大虧,一個被鎬把砸破腦袋死了,一個手臂被砍了一刀,慌忙逃命去了。
這幾個青年村民不知道為全村惹來滔天大禍。第二天天剛破曉,三百多日軍包圍了三間房村。日軍闖進各家各戶,見人就殺,為了怕暴露目標,幾乎沒發一槍,全都用的刺刀。男女老少一百七十多口人,除了兩個上茅房的發現情況不好逃跑外,全都被屠殺。
天大亮了,逃跑的兩個村民碰上正要追剿吉田大隊的蘇軍裝甲連,就領路來到三間房。小胡子少校的工兵營也及時趕到村外。蘇軍裝甲車朝村裏開了幾炮,工兵營的士兵也端起轉盤衝鋒槍,跟在裝甲車後邊向盤踞在村裏的日軍發起了進攻。
一群大約有三十多人的日軍打起了白旗,慢慢地舉著步槍,從村裏走出來。放鬆了戒備的蘇軍行進到村邊時,突然大隊日軍從房後跳出,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嗷嗷”怪叫著衝上來。原來日本兵的子彈已經不多了,想借假投降等蘇軍靠近了展開白刃戰。蘇軍猝不及防,重武器用不上,隻能被迫肉搏。蘇軍轉盤衝鋒槍上不了刺刀,隻能用槍托拚殺,殺紅眼時抱在一起滾來滾去,用牙咬,用拳頭打……
蘇軍一個機械化團援軍趕到並全殲了這股日軍,蘇軍也犧牲了一百一十三人,包括小胡子少校和連鬢胡子上士。在三間房蘇軍烈士陵園的墓碑上,刻著小胡子少校符·伊·耶列先科和連鬢胡子上士格·亞·毛列結賓科的名字……
翠花被辱之後,再也不來南宏治的小屋,打照麵時也匆匆躲過。免去了感情上的糾纏,南宏治如釋重負。但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哀,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翠花。
不知不覺中,翠花的肚子漸漸大了。一開始,翠花還用布帶緊勒肚子,盡量不出門。但漸漸變大的肚子躲不過婆婆的眼睛,在婆婆異樣的眼光中,翠花羞愧難言。再怎麼不出門,一個小寡婦,突然懷上了孩子,還是在小山村中流傳開來。九個多月後,翠花生下一個淡黃頭發的二毛子男孩。翠花像生下一個妖怪一樣,瞅著小男孩,想起了自己受過的汙辱。按照山村的風習,盡管再貧困,村民們也要送些紅雞蛋之類的禮物的,但鄉親們好像約好了似的,誰也沒來祝賀,主要是淳樸的村民不知道該如何辦好。翠花掙紮著抱起孩子,來到河邊,剛要把他扔到河裏,但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總也下不了手。她眼前恍惚出現了鄉親們那不屑而又憐憫的目光,她不知道今後如何活著。她把孩子放在岸邊,縱身跳下了河。翠花在湍急的河水中,轉瞬間就沒了身影。
來河邊挑水的人看到“哇哇”大哭的男孩和一雙翠花的鞋,趕忙抱著孩子找來翠花的婆婆。小二毛子男孩由翠花的婆婆照料,好事的娜嘉自作主張給孩子起了個俄文名“安德烈”,也就這麼叫開了。翠花的婆婆對和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混血男孩倒也十分盡心,直到孩子九歲那年,翠花的婆婆心神交瘁,再也熬不過去了,猝然離世,安德烈成了孤兒。
五
南宏治天天盼著上司派人來聯係,好將任務有個交代。他盼著回國,盼著能親眼看一看富士山上的白雪,更盼著與鬆川櫻子相聚。轉眼他來到四不漏子已半年多了,村民們看他幹活勤勤懇懇,但不善農活,就把村裏的牛羊斂在一起,讓他放牧。他也樂得每天能遠離人群,到山溝裏放牧,也好時常照看“特倉”。
趁牛羊在山坡上自由自在地吃草,他向四不漏子側峰的半山腰爬去,按照“特倉”構造分布圖,這裏還應有一個秘密出入口。他在一塊岩石下,停住擦一把汗時,驚奇地發現有一個女人佇立在半山腰的鬆樹下,望著遠方。這地方,四不漏子的村民是從不來的,更何況女人。而且讓他更驚奇萬分的是,那女人竟穿著和服。她一晃就不見了,讓南宏治簡直認為自己是看花了眼。日本已戰敗快一年了,這深山老林裏怎麼會有穿和服的女人?
他爬到剛才穿和服女人佇立的鬆樹下,發現正是圖中所標示的秘密出入口的位置。他仔細地觀察半山腰凹處,地上小草像有人剛踏過的痕跡。扒開蔓藤,依照程序打開洞門。“叭”地一聲,電燈亮了,他發現穿和服的女人幽靈似的在通道一閃,她進入的是指揮所,南宏治跟上去。看著闖入指揮所的這個粗魯的中國農民,穿和服的女人絕望地瑟縮在角落裏。她不知道這個人怎麼會進來的。
南宏治試著用日語問:“阿那塔哇,倪豪津逮斯嘎(你是日本人嗎)?”女人抬起頭來,絕望的神情變成驚喜:“宏治君,真的是你嗎?”南宏治認出來了,她是長得酷似櫻子的慰安婦鬆島早苗。她臉色蒼白,瘦得弱不禁風,與往日健康豔麗的早苗判若兩人。
“宏治君。”鬆島早苗搖搖晃晃地站起,一下子撲過來。南宏治怕她摔倒,趕忙抱住她。早苗抽抽咽咽地說:“真像在夢裏。”“你怎麼會在這兒?”南宏治好奇地問。她伏在南宏治的肩上,斷斷續續地談起了這些日子的經曆。
1945年8月16日,蘇聯紅軍向日本關東軍北部防衛司令部所屬部隊發動進攻。十七日中午,日軍駐軍主力北澤貞治郎中將的123師頃刻間土崩瓦解,駐軍六萬多人死傷近半。
這時接到關東軍大本營停止抵抗的命令。參謀長土田大佐接到命令後,馬上挑選了一支最精銳的日軍步兵小隊,派往四不漏子“特倉”長期隱蔽駐守。為了不使其寂寞,還挑選了兩名慰安婦。但被挑中的慰安婦中有一個明知大日本帝國已經崩潰,死活不肯留下。鬆島早苗心想日本已沒有什麼親人,自己成了這個樣子,也無顏回去,就主動要求留下了。
她和另一名慰安婦住在“特倉”前廳的指揮所,步兵小隊住在通道深處的兵站裏。“特倉”裏貯備大量糧食、罐頭食品,也有水源和發電機,生活不成問題。但三個月前,步兵小隊的四十八名士兵和另一名慰安婦突然不知患上了什麼病,一齊倒下,吃不下飯,枯瘦而死。隻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恐懼地活在這座活棺材裏。她不敢下山,隻是偶爾出洞去透透風,曬曬太陽,有幸今天遇上了他。
南宏治簡單地向她敘述了部隊被打散,他流落在這裏當農民,別的什麼也沒提。不過,裝了這麼長時間的啞巴,能用日語跟自己的同胞聊上一聊,太痛快了,哪怕她是個慰安婦。
隔幾天,南宏治就進入“特倉”去見鬆島早苗。鬆島早苗喜笑顏開地像來了親人,為他準備食品和日本清酒。
娜嘉自從用自己的身體搭救了啞巴後,有一種自豪感。使心愛的人脫險,免遭殺身之禍,是她出的力,她有點沾沾自喜,但又怕啞巴鄙視她所用的方法而瞧不起她。她並不期待他感恩圖報,隻希望他從此後對她熱情些。
也許真的有所謂的第六感官,從直覺上她覺得啞巴非常聰穎,盡管剛來時像個要飯花子,但他不像他們這個圈子裏的人。而且,她發現,啞巴激動時幾次都想說話,隻是努力克製自己,好像不是一個有缺欠的人。她總是想引起啞巴的注意,但他總是偏偏繞著她走。她自信對男人的魅力,她知道無論村裏的還是別處的男人,隻要見了她,就沒有不想上她的身的。讓她惱火的是,啞巴卻偏偏視而不見,整天就知道放牧牛羊,天不亮就出村,天斷黑才收工。娜嘉一直沒有找到和啞巴親熱的機會。
一天快晌午時,她做了香噴噴的雞蛋韭菜合子,炒了兩個菜,還有一瓶從蘇軍小胡子少校那兒要來一直舍不得喝留到現在的伏特加,裝上籃子興衝衝地奔向啞巴常放牧的四不漏子側峰。她要給啞巴一個驚喜,也想在隻有兩個人的世界裏恩愛一番。盡管他不會說話,那也不要緊。
牛羊在山坡上啃著青草,不時地傳來“哞——”“咩——”的叫聲,一片悠閑的景象,但卻不見啞巴的身影。她四下撒眸,發現啞巴在半山腰的老鬆樹下。她剛要高聲喊,張開的嘴一下發不出聲,因為他的身邊又出現個女人,而且靠得很近,非常親熱的樣子。隻不過那個女的穿著打扮像個日本娘們兒。原來啞巴也不吃素,娜嘉升起一股醋意。她挎起籃子往回走,他媽的這些好吃的都便宜那個辦不了男人事的傻牤子吧!快走到村邊,她越想越不對勁兒,這深山老林裏哪來的日本娘們兒,啞巴別是遇到狐精野鬼了吧?
南宏治幾乎每天都到“特倉”去看鬆島早苗。命運把兩個日本人拋在了一起,總得有個照應。他痛苦地發現,早苗的身體每況愈下,會不久於人世的。鬆島早苗瘦得隻剩一把骨頭,進食都很困難,隨時都會倒下去再也起不來。好像她自己也感覺到了,這次相聚,要求南宏治在她死後,一定把她的骨殖帶回日本,埋在她的父母的墓旁。南宏治安慰她,她不會死的,一定要和他一起回日本。
南宏治沉悶地回到村裏,在自己的小屋剛坐下,媒婆王大腳就來了。王大腳是附近百十裏聞名的人物,整天走村串戶,保媒拉纖,一張倭瓜臉笑眯眯地吃“開口飯”。南宏治不知道她來會有什麼事。王大腳手腳並用,揮舞著手裏拿著的足有一米長的煙袋鍋,連比劃帶“白話”,終於讓南宏治明白了她來的意圖。村長劉大山有意將閨女桂琴下嫁給他,王大腳是特來賀喜的。南宏治啼笑皆非,隻是冷淡而堅決地搖搖頭,然後忙自己的事,把王大腳曬起來。王大腳咬牙切齒地罵著:“好你個死啞巴!送上門的不是買賣。”然後跺跺她那出名的大腳片子走了。
南宏治認識桂琴,她今年十九歲,寡瘦的臉,不足一百五十公分的個頭,遇見人一臉惶惑,躲在一邊,像隻被人打怕了的小貓。特別是從小落下的殘疾——駝背,整天像背著個小包袱。可能劉大山仗著自己是村長,加上南宏治也有殘疾,是個啞巴,才這麼決定的吧。
第二天一早,牤子和幾個年輕人來找南宏治,連比劃帶嚷嚷地告訴他,劉大山準備把他捆到二中隊上去,說一是啞巴來曆不明,二是啞巴那次打傷蘇聯紅軍的事也應向政府報告。
牤子和幾個夥伴連扯帶拽地把南宏治弄到劉大山家。劉大山衣著整齊,一本正經準備出門的樣子。牤子說:“村長,啞巴同意,王大腳沒把意思弄明白。你老就不用去找二中隊了吧?”說完幾個人按著南宏治的頭,“快給老丈人鞠躬。”南宏治知道他們所說的二中隊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東北民主聯軍北江軍分區一大隊的下屬分隊,在通往省城的咽喉四不漏子駐防。他便木然地由著他們舞弄,他沒掂量明白,這樣究竟對他在村裏站穩腳跟有沒有好處。反正不可能在這山溝裏呆一輩子,結婚也不理睬你閨女,讓你閨女打活寡,到時候我拍拍屁股就走。
劉大山仍然矜持地點一點頭:“那,好吧。看你們大家的麵子,我就不去二中隊了。”
中國人有句古話:“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說的是人生中的兩大快事,但南宏治卻沒感覺到。待鬧洞房的人一走,他就關上門,掃了一眼牆上的大紅喜字和桌子上的紅雙燭,覺得好笑。又掃了一眼穿著唯一的新衣服乖乖地坐在炕上的桂琴,他又覺得悵然,無端地將這個可憐的姑娘當了殉葬品。他把兩個長條板凳拚在一起,鋪上兩條麻袋,和衣而臥。他不知道,桂琴垂淚在炕上坐到天明。
雞鳴天剛破曉,南宏治發現桂琴早已穿上舊衣服,像個真正家庭主婦那樣拾掇屋,做早飯了。他上廁所,剛出門,娜嘉從背後閃出來擋在他麵前:“啞巴,新婚夜,小嫂子滋味怎麼樣啊?”說完,她充滿嫉妒地笑了一笑,又飄然而去。
第二天晚上,桂琴又穿上新衣服坐在炕上,期冀著南宏治能來親近她。南宏治瞅也不瞅她,拿來一瓶劣質燒酒,坐在破舊的桌子旁倒上就喝。桂琴看他喝寡酒,不聲不響地去廚房炒了兩個小菜端給他。南宏治照舊看也未看桂琴,邊吃邊喝,直到深夜。
他踉蹌著走出門,望著天邊一輪皎潔的月亮。月亮變成了鬆川櫻子圓圓的白嫩的笑臉,但這笑是分外淒楚的……
1937年12月13日,從支那戰場上傳來捷報:大日本帝國的陸軍華中方麵軍司令官鬆井石根的部隊,經過激烈鏖戰後,占領了支那的首都南京!
日本列島沸騰了,東京徹夜不眠!煙花爆竹映紅了半邊天,街道上滿是自發地提著燈籠狂歡的人群。南宏治坐不住了,大丈夫應當為天皇效命於疆場,去支那建功立業,在激情衝動下馬上和許多年輕人一起報名參加了帝國陸軍。
他穿著筆挺的軍服來向櫻子辭行。沒想到櫻子一聽說他明天就要起程,不但沒滿懷壯烈地祝賀他、支持他,反而黯然神傷,眼圈一紅,掉下淚來。直到這時,南宏治才想起要遠離櫻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
見他低頭不語,櫻子破涕為笑:“看我這個傻姑娘。我去備酒菜,高高興興為你餞行才對。”櫻子一邊向南宏治勸酒,一邊唱起了《櫻花謠》。她載歌載舞:
櫻花,櫻花,盛開在富士山下;
你有春暉的溫馨,你有嬌豔的濃華;
落英霏霏鋪就胭脂般的地毯,
睡美人在這哀憐的樹下。
櫻花,櫻花……
南宏治發現她的笑容是那樣的淒楚。《櫻花謠》述說的是人生就像盛開的櫻花一樣短暫,更加使他傷感,便再也提不起喝酒的興致。
櫻子慢慢脫下和服,露出玲瓏晶瑩的身體,向他依偎過來。南宏治大吃一驚:“櫻子,你要幹什麼?”“宏治君,今天,我要把自己徹底交給你。”一陣陣少女的體香襲過來,使他心神蕩漾。櫻子張開雙腿,倒在榻榻米上,閉上了眼睛……“不!”南宏治固執地站起來,“一定要等到大東亞聖戰勝利後,我們結婚的那一天。”……
天上,櫻子那哀豔的臉龐,似乎還淌著淚滴。她像仙女那樣飄飄蕩蕩下來,拉起他的手就走。他也不去想,遠隔千山萬水的櫻子怎麼會來到他身邊,就隨著她來到村外的穀草垛旁。
“快!”她性急地摟著他,在他嘴上頻頻地吻著,哈出的熱氣使他窒息。她飛快地褪下自己的褲子,又脫下衣服鋪在稻草上然後慢慢地倒下去。在月光下,她的肉體泛起剔透的玉色,神秘又誘人。見南宏治還在猶疑,她又主動去解南宏治的腰帶……南宏治心裏一陣興奮,終於和櫻子在一起了。她顯得過分性急,不過,等了這麼多年了嘛……他伏在她涼爽滑膩的身體上,笨拙地完成了他的第一次。他翻身躺在柔軟的穀草上,穀草發出悅人的香氣,令他陶醉。
“啞巴,你還是個童男子啊?我太高興了,是我讓你成為真正的男人!”驚喜的叫聲讓他清醒了。身邊的女人不是櫻子,明明是娜嘉。他狂怒了,粗暴地撲到娜嘉身上,不再溫柔,因為身下的女人不是櫻子……娜嘉快意地尖叫,仿佛這世界、這夜空下隻有他們倆……當他們第二次結束時,娜嘉的讚美是發自內心的:“啞巴,真有你的!”
好長時間,他們誰也沒有發現這世界、這夜空下不僅隻有他們倆人,還有第三個人,她就站在他們麵前。他們發現她時,桂琴正用驚恐的眼睛望著他們。
連著幾天,南宏治都在心裏罵著娜嘉:“這個雌獸!”他覺得無須自責,但還是不好意思麵對桂琴。櫻子呢,隻不過是天邊一個縹緲的夢……
他打開“特倉”的石壁,撳亮照明燈,好久不見鬆島早苗來迎接。
“可能是睡著了。”他想。打開指揮所的住室,蜷縮在床上睡著的早苗像個單薄的女孩子,不過怎麼也叫不醒。一摸,鼻息全無,早已駕鶴仙去。她右手還攥著一支筆,小桌上有一張紙,上麵寫著幾個“宏治君”。他佇立良久,可憐的姑娘,可能這對她是一種解脫。他想起對她的許諾,要把她的骨殖帶回日本,可自己能不能回去還是一個未知數呢。他托起早苗的屍體,用毛毯裹上,找木板釘了一口棺材,埋在洞外的老鬆樹下。連墳包都不敢留,隻是讓她的頭部衝向日本,等有機會再完成她的夙願吧。
六
西邊太陽就要落山了,在籠罩村子的暮靄中,南宏治趕著牛羊緩緩行走。每經過一家,在主人的召喚聲中,牛羊歡快地跑回自己的圈裏。南宏治把牛羊全部送完,除家家窗戶裏隱隱約約透出的油燈光外,天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他揮動著牧羊鞭,踢著道上的土塊,摸著黑往家走。他驚奇地發現,不知為什麼,心情甚至是愉快的。他雖然沒和桂琴行夫妻之禮,但似乎已經習慣她的存在了。一進屋,她端出熱氣騰騰的飯菜,倒也像個家樣。至於娜嘉呢,盡管她多次糾纏,南宏治也不理睬。
他推開柴門,猛不防從兩邊撲上來兩個壯漢。一個人用木棒往他頭上一擊,一塊破布塞進他的嘴裏,另一個人熟練地用麻袋往他頭上一套,兩個人扛起他就跑。
啞巴失蹤了!深夜桂琴瘋了似的跑到劉大山家,村民們也被桂琴從被窩裏喊起來,大家隻知道他把牛羊送到各家後就沒了……
不停的顛簸把南宏治搖醒了,他發現自己被綁在馬背上,堵在嘴裏的油膩膩的破布讓他直想嘔吐。
“被綁架了!”他意識到,使勁蹬右腳上日本人稱之為“水襪子”的舊膠鞋。“水襪子”被蹬掉掛在路邊的灌木枝上。過了一段時間,另一隻“水襪子”又掉在山路中間。
東方剛出現魚肚白,桂琴就焦急地在村外大路、小道上邊喊邊尋找。天色大亮時,她發現村外後山一條小毛道上有新踩倒的稗子草,就順著小毛道往前追。翻過一個山坡,在溝底的塔頭甸子裏,灌木枝上掛著一隻鞋,正是啞巴穿的“水襪子”。她像拾到寶物一樣,攥著飛快地跑回村裏……
走不完的山路,南宏治在馬背上都要被顛散花了,一陣陣惡心,簡直讓他想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但嘴被嚴嚴地堵著,什麼也吐不出來。終於覺得馬停下來了,有兩個人把他從馬背上抬下來,立在地上,拽去了麻袋,但手腕上的繩子和綁在頭上的“蒙眼”卻沒有解開。他覺得有人走過來,抬他下馬的兩個人,一個規規矩矩地叫:“大當家的。”另一個卻底氣十足地喊:“報告旅長。”一個陰沉的嗓音威嚴地吩咐:“去,送到‘秧子房’,讓馬掌櫃好好待他。不過,誰也不準探望。”
南宏治受到秧子房馬掌櫃的殷勤款待,夜宵是粉條燉豬肉、牛肉燉蘿卜、猴頭燉排骨、小雞燉蘑菇……擺了一大桌子。馬掌櫃圍著桌子轉來轉去,熱情得過了頭:“啊,別客氣,可勁造,可勁造。”可馬掌櫃心裏犯嘀咕:“大當家的把這個窮屯迷糊綁來幹啥?還讓好好侍候。”“秧子房”是土匪專門關押綁來“肉票”的地方,這麼禮遇這個看來沒多大油水的“高粱花子”還是頭一回。馬掌櫃正尋思的時候,大當家的進來了,朝他手一擺,馬掌櫃連忙乖乖地站在一邊。
綁架南宏治的是股土匪,頭子叫王亞洲,四十來歲年紀,長得鷹鉤鼻子鷂眼,個子高高的,有點“羅鍋腰”。一個大字不識,可從小喜愛聽說書,最愛聽《三國演義》裏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動心眼的故事,平生最佩服的人是曹操。他雖然不明白曹操文縐縐的“寧叫我負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負我”是什麼意思,但心狠手辣卻有過之無不及。人們都說他兩隻眼睛眨巴眨巴就一個“道眼”。他從江邊的四季屯“起局”(拉起土匪隊伍),就報號“四季好”。
1945年“八一五”光複後,國民黨派員來收編,他被封為國民革命軍東北挺進軍第一軍第三師混成第六旅第二十團上校團長。他看附近的幾個土匪綹子人馬沒他多,同他一樣也混個團長幹幹,便憋了一肚子氣。
第六旅成立後,旅長“草上飛”為了顯示實力,也為了給國民黨上司一個晉見禮,統一調動打共產黨占據的縣城吳水鎮。吳水是個小鎮,鎮裏隻有一個警衛連和一個公安大隊,而且公安大隊有兩個中隊外出執行任務,剩下的隊伍加起來總共也不到二百人,這是個絕好的戰機。土匪各綹子光“四季好”的二十團就有六百多人,再加上十八、十九團的近五百人,吃掉這股共軍不成問題。“草上飛”安排十八團打城東,十九團打城西,二十團作主攻,打城南,城北是又寬又深的吳水河,就算共軍插上翅膀也難逃天羅地網。可他的如意算盤卻被“四季好”給打破了。“四季好”找了個借口遲遲到不了預定的作戰地點,等戰鬥打起來,共軍雖然人少,作戰卻極其頑強,原來預計兩三個小時就可以結束的戰鬥打了大半天,不但公安大隊的兩個中隊回來馳援,還帶回了一個營的蘇聯紅軍。十八、十九團潰不成軍,“草上飛”也在戰鬥中被蘇軍一槍斃命。潰逃的十八、十九團土匪,在路上碰上“四季好”。“四季好”不容分說,都收羅到自己團裏。收編後,“四季好”的隊伍一下子漲到快一千人了,他逼哈爾濱國民黨大員加封自己為少將旅長。
可官升了,人馬多了,他也威風不起來,總像有一肚子心事似的。一千多人,張口要吃,跟共產黨爭天下,打仗要武器彈藥,其他裝備也沒處去搞,這都成了他的心病。
偽滿洲國北江憲兵隊的警尉宋德勇,因有人命案在身,日本人倒台後,不敢留在北江城,投靠了“四季好”,當了一名上尉副連長。他聽憲兵隊的一個哥們兒在酒桌上透露,曾親眼見過日本人往四不漏子“特倉”運送過大量的被裝、食品和武器彈藥,隻是聽說裏麵暗道機關特別多,別說找不到地方,就是找到了地方,尋常人進去也別想活著出來。日本人臨撤時還布置了暗哨監守著。宋德勇看“四季好”為武器給養發愁,認為立頭功的時候到了,添油加醋地把有關“特倉”的傳說報告給“四季好”。“四季好”一聽,果然“龍”顏大悅,當即拍著宋德勇的肩膀說:“好,如果找到‘特倉',你就是我的參謀長!”宋德勇為了升官,也就更加賣命地千方百計地尋找“特倉”。
“四季好”到底是條老狐狸,不動聲色地起用潛伏在四不漏子村的“拉線”(偵探)。“拉線”報告說屯子裏隻有一個來路不明的可疑人,是個啞巴,但很精明。“四季好”就派宋德勇去四不漏子“追秧子”(綁票)……
“啊,慢待,慢待,不好意思。”“四季好”雙手抱拳,向南宏治行了個土匪禮,“我‘四季好,最愛結交天下豪傑。來!斟滿酒!”他吩咐馬掌櫃。馬掌櫃一邊倒酒,一邊為“四季好”捧臭腳:“咱大當家的,現在是國軍混成第六旅少將旅長,管著一千多號人呢。來,吃這個,鯰魚燉茄子,撐死老爺子,味道鮮著呢。”啞巴隻是誠惶誠恐地“啊,啊”地比劃著,不敢動筷。
“四季好”眼珠一轉,對馬掌櫃說:“你招待好客人,我出去方便一下。”他找到宋德勇,宋德勇的日語說得很好,他向宋的耳邊嘀咕了一陣返回。
經過“四季好”和馬掌櫃的反複熱情相勸,南宏治謹慎地吃了幾口菜。門一開,宋德勇進來:“啊,旅長,你有客人,我就不打擾了。”他剛要轉身出去,發現了南宏治,又驚訝地跑過來向南宏治鞠躬,用熟練的日語說:“太君,看我這記性。我們見過麵,想不起您的名字了。太失禮了!”南宏治剛一張口,斜眼看見“四季好”像惡狼一樣盯著他的雙眼,又“啊,啊”地表示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真他媽會裝蒜!”“四季好”忍耐不住,把酒杯往地下一摔,“你告訴他,小日本早他媽完蛋了,如果把地下倉庫的位置告訴國軍,還可以立功受獎。要不可別怪我‘四季好’不他媽仗義。”宋德勇一會兒用漢語,一會兒用日語,反複威脅利誘,啞巴還是“啊,啊”地叫著,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
“來人!”“四季好”一聲怪叫,進來四個彪形大漢,“拉下去,直到他不再裝蒜,開口為止。”
南宏治被推到一個偏廈子裏,這是個設備齊全的刑訊室。炭火盆裏燒著烙鐵,一把大鐵壺裏裝滿辣椒水,老虎凳、皮鞭……這是宋德勇模仿憲兵隊的刑訊室布置的,以便侍候不知好歹被綁來的秧子。四個彪形大漢開始忙活上了,他們先把南宏治吊在屋頂大梁上,先是兩手兩腳倒吊在梁上,一個大漢故做詼諧地對南宏治說:“小子,這姿勢叫‘蘇秦背劍’。”一會兒把他一隻胳膊朝上吊起來,那個大漢又說,“小子,這叫‘仙人指路’。”……皮鞭雨點般地朝身上落,轉瞬間南宏治被打得皮開肉綻。“四季好”抽著香煙,歪著頭欣賞他策劃的傑作。見南宏治仍一聲不吭,他扔下煙頭,從正打人的大漢手裏奪過鞭子,親手朝南宏治猛抽……他打累了,氣急敗壞地大喊:“灌辣椒水!”……“用烙鐵!”……各種花樣都換完了,各種刑具也都試過了,啞巴隻是“啊,啊”地慘叫著……
劉大山見到女兒從山中小毛道上撿回來的鞋,猜想啞巴女婿可能被土匪綁票了。可他們要個啞巴幹什麼呢?他越發覺得這個啞巴女婿的來曆有些蹊蹺。但他還是決定去二中隊報告,在隊部,恰好遇上了縣委書記兼軍分區警衛團政委於天野。於天野接到省軍區電令,要求查清國民黨建軍土匪第六旅的盤踞地,配合大部隊進剿。於天野當即派一個班沿著劉大山指引的山路偵察,果然在離四不漏子村四十多華裏的吳家地營子發現匪蹤。
省軍區副司令、北路剿匪總指揮汪鑒率領著警備三旅和騎兵團馬不停蹄地趕到吳家地營子,於拂曉時分包圍了土匪營地。讓汪副司令員感到奇怪的是,當天大亮,十多家的地窩棚煙囪升起了嫋嫋炊煙時,部隊衝進了地營子,卻沒有土匪抵抗。隻在一個地窩棚裏發現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啞巴。戰士們掃興地用樺樹杆做的擔架抬著啞巴走出地窩棚,發現一個人在樹林裏探頭探腦地張望,幾個戰士追上去一把抓住了他。一經審問,原來正是宋德勇。慣於溜須拍馬的宋德勇當了俘虜,感到好漢不吃眼前虧,不用再問,就討好地說,詭計多端的“四季好”,鼻子比狗還靈,聽說吳家地營子附近出現陌生人的身影,連夜帶著匪隊溜了。問他為什麼留下來,他說要見大領導才說。戰士們找來於天野,宋德勇察言觀色,覺得真是大領導,就把為什麼綁架啞巴的原因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至於為什麼他在土匪都逃了之後留下來,他毫不知恥地說“四季好”答應他找出四不漏子“特倉”,就提他當參謀長,雖然啞巴抗住了嚴刑拷打,什麼也不肯透露,但他還是認為啞巴什麼都知道,留下來監督啞巴,還想找出點線索。沒想到官迷心竅,倒讓共軍抓住當了俘虜。